我是一枚青瓷盏,自越窑醒来,又被人过给了喜好茶艺的他。
打第一眼,我便知道,那是个温柔又极俊俏的公子,是我此后要守之伴之的人。
想来也是权贵家的公子,有着精致入微的园林景致,却鲜见人至。
更多的,是他煮上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斟两盏,一杯自饮,一盏自言。
清透的瓷,白玉兰的纹样,合着琥珀茶汤,映入一方圆润的秀竹纤色,入目皆是青碧之姿,美则美矣,只是颜色澄凉,袅袅茶烟,也无端生寒。
公子似有烦忧,纵是赏茶静心时,眉目也总不甚明晰。
他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嘴角甚至弯着浅浅的勾,可从那眼里泄出的薄薄情绪,落进茶中,却是苦涩的。
——而我,只是一枚越窑青瓷盏。
每逢休沐,他便常常躲在此处,一坐,就是一天。
后来,同来的,就多了一个眉目清丽的女子,穿身水碧色的裙子,迤逦入画,于是一壶茶中,煮出了诗酒年华。
某一日,园中盛了雪,依旧是此处,依旧是那一双璧人,煮雪烹茶,盏里落了红梅,一方苍莽色,半处点残香,零零散散笑声,依约尚能拾见。
有一段时间,极少见到二人,再见时,那女子怀中拢着一个粉玉的娃娃,没有清茶,只有卵石小路,与稀落脚步。
又一日,他两人于此静坐,相对无言,唯有这茶啊,空了一盏又一盏。末了,女子似是笑了笑,双眸清澈如煨过雪一般,落在不发一言的公子身上,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起身离开。而那一个背影,便是我对这青玉般的女子的最后印象。
爱茶的公子,这一日,忘了收回茶盏,我便倚着石桌,看了一夜斗转星落,碎碎点点,也像杯底的茶末。
盛夏里暴雨是常有的事,雨点大颗大颗砸进盏中,又大朵大朵地溅出去,带着些葳蕤繁香,将杯底泛馊的茶末冲洗殆尽,瓷壁恰似新薄的竹叶,堪堪透着光亮。
平生第一次近酒,便是此番。前院里依稀传来孩童啼哭声,而此处,许久未见的公子,揽着一坛坛清澈如水却其嗅辛辣的液体,喝到迷蒙。他忽地起身,将桌上物什尽数拂落在地,乒乒乓乓的声响惊动了下人,几个人架着他离开了。我想,自个大概算个运气好的,滚到了濡湿的新泥上,不至粉身碎骨,甚幸,甚幸。
至于后来,我是怎么回到这石桌上的,那便归功于两个收拾园子的小厮了。走近时,他们正说着事。
“哎,你说,咱公子还回来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啊,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主子的事,哪里轮到我们操心啊?”
第一个开口的人看见了我,疾走了两步,捡起细细瞧了瞧,这便打算往自个怀里揣。另一个人急忙拦住了他,训斥道:“这可是主子最喜欢的盏,你偷了去,莫不是不要命了?!”好说歹说,那人才不情不愿地将我放回桌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那下人猜对了,公子,或者现在该称之为,中年男子,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茶盏如旧,风致无恙。沏一壶新茶,氤氲茶烟里,他眉眼中已无郁色,像是茶末沉了杯底。
如同回到了数十年前,还能依稀回想起故人模样,也是如此这般,寻常见得。他饮茶,所有往事都能在三杯两盏中映现,冷透,归于漠然。
他老了,鬓已星星,形容枯槁,可茶艺愈发娴熟,也依旧偏爱那一碗碧螺春。他抬手斟上茶,零零星星的墨绿色茶末,在杯中打着旋儿,挣扎了良久,最后缓缓沉底,再无波澜。
他看了很久,笑起来,从怀中拿出一本小牒子,一人喃喃道:“若真人事如茶,终能放下,那该多好。”又自嘲般摇头:“老了,老了。”
一个中年人寻过来,搀起颤巍巍的老人,温声劝到:“爹,此处寒凉,咱们回去吧。”
彼时吾尚不知,那是最后一次见他。
此后,我是这园中四季。盛了雨,温了雪,浸了竹叶,也合了梅瓣。再后来,雨凉了,雪化了,竹叶腐了,梅瓣融了,盏中酿出粘稠的草木腐朽的馨香,却没人来过。
此间一盏,落了人事悲欢,蹉跎百年。
而我在这里,日升,月落,墙塌,木茂,历久成茶。
何故在此处?
答曰:寻一旧人,等一往生人。
又曰:无可归处,遂于此,候一段业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