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与我生分了吗?”云杉问。
程倚天心中一痛,可是早已经升起在内心的防备让他不得不多问她几句:“你从哪里来?狼山到过吧?你爹被锦绣堂的人抓了你知道不知道?通州有没有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寒冷的晚风吹着,一轮冷月下面,他注意到:她的面颊竟凹了点下去。
她瘦了!
“有很多事,让你一直很为难是不是?”隔阂之下,他的语气还是没生出半点温度来。
云杉眼中燃烧着一点点希望,听他这么一说,希望立刻破灭。她止不住瞥过脸,轻轻叹息一声。
程倚天心里一软,脱口叫道:“云儿。”
云杉正过脸,不仅消瘦还很苍白的脸上此时微微泛起红晕。“倚天哥哥,”她低下头轻轻道:“让我在这个地方呆几天。”停顿片刻,又道,“许多人在找我,我不想惹那些麻烦,日子、日子……”嗫嚅着,声音突然细若蚊吟。
程倚天耳力很好,听清楚她说的是:“日子突然也有些拮据。”
花坞里大屋子共有五座。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合住一座,陆氏兄弟住一座,剩下来三座,最靠近溪水的那一座提供给公子爷住。
程倚天带云杉进花坞,并在自己屋内留宿,这事儿,杜、萧、殷都不知道。甚至对花坞每个角落都很敏感的陆氏兄弟也错过了这样的讯息。身为逸城门人,任意监视公子爷很不好。
所以,当第二天清晨,程倚天带云杉来见这些人时,刚要用早饭的杜萧殷,以及“巧夺天工”陆氏兄弟,五块下巴一起“哐当”着地。
“啊这、啊这、啊这……”嘴皮子利索得很的陆氏兄弟,一连说了二十几对同样的字眼,最后还是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为了排解感情未能表达的郁结,他们齐声大叫,然后翻着跟头冲出门外,又一溜烟往蜡梅花林里跑。那片林子很大,他们俩分作两边,绕着圈儿一连碰了十次面,然后才能跑回来。
殷十三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他们两个道:“公子,你这是——”
杜伯扬和萧三郎先后收回震惊,萧三郎将目光也收回来朝向桌面,杜伯扬站起来,瞧着程、云二人,片刻,杜大当家居然浮起一缕微笑,对他们说:“公子,云姑娘,早!”
殷十三表示难以接受。萧三郎对他说:“十三,给公子准备饭去。”殷十三砸了砸嘴,牙疼似的“丝丝”吸气,一边摇头一边去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放上桌两盘馒头。他指着程倚天左边的那盘:“这是野猪肉馅的。”又指另外一盘,瞧着云杉说:“云姑娘,不喜欢的话,你用这儿的,红豆沙馅儿,素油调的,有今年刚收集的桂花,放了雪花糖,清新爽口,一点儿都不油腻。”
“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要问,“你怎么会和我家公子一起来呢?这儿可是花坞唉!蜡梅花林你又是怎么进来?和公子住在一起了吗?你们——”越说越过火,萧三郎站起来,按着他两个人一起坐下去。
“让我问呀。”
“够了!”萧三郎拿起一个野猪肉馅的馒头塞住他的嘴。
殷十三咬了一大口馒头在嘴巴里,连嚼带吞差点儿噎死。好容易吃完,还想说话。
云杉主动对他说:“我放飞鸟进花坞,倚天哥哥出去后带我进来。”
“放飞鸟?”
“花坞里真树少,假树多,飞鸟觅食,大多要从里面飞到外面去。”
“那你怎么区分花坞里面的鸟和华屋外面的鸟呢?”
“羽毛鲜亮身体肥壮的,便是花坞里的鸟。”说到这儿,云杉微微一笑,“华屋里面有温泉水,尤其在冬天,山谷里的气温就要比外面好得多。鸟儿喜欢住在花坞里面,住不进来的鸟大多因为体型小,所以争不过。壮实的鸟儿白天又要出来争食,胖的越胖,瘦的越瘦,谁是里面的,谁是外面的,一望便知。”
殷十三张口结舌,半晌接不出来话。好一会儿,他终于转过弯,揶揄:“云姑娘,我怎么听你的话,话里有话呀?”停了片刻,盘问,“谁是里面的,谁是外面的?”
云杉不疾不徐:“十三爷,我仅仅在说鸟。”
“鸟和人是一样的!”才说完,殷十三就察觉不对,站起来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伯扬和萧三郎听得直摇头:十三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被绕进去了。
杜伯扬示意萧三郎继续劝说殷十三好生坐下来,然后,他好整以暇,问云杉道:“饿了是吧?”云杉老实点头,他就先端起碗,“那就先吃吧。”恢复威严,对殷十三喝道:“十三,吃你的饭!”
殷十三生了一肚子闷气,不能宣泄,只好照做。
程倚天说:“我是怕惊扰你们,空屋又设施不全,所以才留她和我在一起。”捧着碗低着头,“我那边有三个房间,说是同一片屋檐,其实并不在一起。”
吃完饭出来,云杉对程倚天说:“对不起,让你受非议。”
程倚天回应:“没事。杜叔叔、三哥还有十三哥,他们本意都是为了你我好。”一起走到花林边,嗅着花林里传来的幽幽蜡梅香,程倚天对她说:“不要走了吧?”
云杉侧脸瞧他。
“我离开岳州为的就是找你,既然现在你已经在这里,和我回颐山。”
云杉欲言又止,神态踯躅。
“云杉?”程倚天很有耐心。
可是,他热烈的期盼貌似并没有多少效果,云杉往旁边走了两步,头低着,迟迟没有肯定的答复。
程倚天心中一痛,不由叹息:“看来你义父所说,十有八九都是对的。之所以不肯和我在一起,也不愿意和我回逸城,一切都是为了他,对吗?”为了让云杉的为难更少些,他干脆挑明:“那个白瀛楚,你和他,才情投意合,对不对?”
云杉闻言,倏地转过身来。那张美丽得让人一见便很愉悦的脸上,从错愕,到羞恼,又到忐忑,最后神伤——一系列表情,变化都在一瞬间。
“白瀛楚……”
只是三个字而已,在她心里激起的浪涛何等汹涌,单是这样的反应程倚天便了然。
不是深深爱过的关系,绝对做不到这样。
而如此结果对于程倚天,不可谓不残忍。
要知道,他也是在六年之前就爱上她呢。从被义父强行从江夏带走,到被幽居在离尘居,又到获得她极有可能回来的消息,兴高采烈出道。哪一天,他没有在为可以看见她而高兴,又有哪一次,没有为她可能遭到麻烦而感觉忧心?在岳州得知她背负走所有的后果,心急如焚的心情,他自己承担所以自己知道。可以不去救落在敌人手里的燕无双,只要她高兴!哪怕后来要和整个武林反目,他也在所不惜。
他可是真心想保护她,并和她在一起。
想要拉住她的手,碰到了看不见的屏障。近在咫尺,他和她,却已生分。云杉轻唤:“倚天哥哥——”他第一次没有回应。扭头,又转身,挺直的背影留给她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程倚天说得意兴阑珊,“看起来,你的事情,我都没有插手的能力。”转过身,他的眼神比一开始相见时还要陌生,语气冷淡:“他很有实力,足够保护你。”
“倚天哥哥,我……”云杉想要说什么,到底心事重重,其中还不乏被他说中的那些,想辩解,也解释不清,只得住嘴。
程倚天就更悲凉。想想昨天她说的话,一时间,他的头脑倒也清醒。
“你随身携带的那些银票都是他给你的吧?”他转身问。
云杉低低“嗯”了一声,默认。
“可以透露,总共多少吗?”
云杉回想片刻,低声道:“总该有五十万两吧。”
“噢——”程倚天止不住惊叹,“那位白兄,真的是富可敌国?”正视于她,“很私密的一个问题,这位白兄,并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对不对?”
云杉又一阵默然。
默然,代表的也是默认的态度。程倚天恍然大悟。
“是啊,难怪连传音阁也查不出半点讯息。”他止不住喃喃。回过头来,他又看着她。
云杉叹了口气,揭开他心头另外一个疑问:“我没想到他会来这里。”自嘲哂笑,“我一直以为,我和他,和那片天地间的人情是非,都再无缘分。就好像——”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瞧程倚天。良久,心底里另一番心思才被暴露出来:“就好像当初其实也很想念你。”
“我是到现在才了解,这世上的事,往往会有出乎人意料的转变。”因为接下来的话有点长,云杉固执拉上程倚天的手,两个人一起回到屋子里。对面而坐,云杉才接下去滔滔不绝对他说:“当初被我义父带去江夏,第一次看见你,我也很心动。狼山县郊你去过了,那儿的风土人情如何不用我细说。我就生於斯长於斯,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样的人。生活精致,谈吐斯文,很善良,也天真,做出来的风筝以那时的眼光,觉得真的很漂亮。”
“我多喜欢你,你能够想象?”她歪着脸,目光直视,眼神痴迷。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原来已然要渐行渐远的心,受到真情的感召,又渐渐靠拢。程倚天的态度软化,云杉的手搁置在桌上,不自觉靠近。程倚天心中柔情迭起,最终还是抬手将之覆盖。
肌肤相接,一切隔阂烟消云散。
云杉挑起浅浅笑容,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眸闪烁出自得,程倚天只得暗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没救了!”他默默对自己说。同时,时而忧伤时而怅然,时而心计百出然后还能怡然自得的她,让他不由自主腹诽:“这是一个妖精!一个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随时随地都能将他人情感玩弄于鼓掌的妖精!”
想要安生,似乎只有撤离这一招。
然而,他哪里舍得?
他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都在所不辞!只能感叹:“我和你差不多想法。”回忆往昔,悠然道:“我也没见过那时的你那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收回手来,端坐好,低头轻笑:“门风甚炎,在此之前,我连同龄的女孩子都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