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皆是新发的嫩芽。假设,此刻并非早春,而是秋天,风吹过,树叶翩翩而下。程倚天抽出腰间软剑,向前,左击,身法变换,顺势往右边刺。如果将四面八方都当成锁兵决可以攻击到的目标,招式要简化,软剑经过的路径要能做到最为直接。
三十招,乾劲、坤劲做不到相辅相成,气息还是乱了。
盘膝而坐,调息一个大周天。从中午直到傍晚,神清气爽,心情却没开朗。
站起来,程倚天拂袖回转。
在离尘居后面的卧房清洁完身体,回主卧房,中衣之外,程倚天换上一件米黄色亚麻布裁制的长袍。刚要去取架子上挂着的丝绦,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程倚天的手停驻在空中。
华淑琪被发现,脚步这才加快,一路小跑来到架子前,抢先取下丝绦,低眉顺目说:“让我来吧。”弯腰服侍程倚天将腰带系上。福字绳结打得很漂亮,动作也那样熟练灵巧。
直起身,她低着头然后往上抬着眼。
程倚天暗自叹息,拉不下自己那张脸,婉言规劝:“你还是回去吧。如果金陵不是你的理想之地,我可以委托十三哥替你在扬州找个落脚地。扬州府毗邻金陵,与金陵相比,人文并无逊色之处。还可让十三哥帮你物色一位更加适合的才俊……”
话没说完,华淑琪的眼泪又流出来。
女人的眼泪,是对男人最好的武器。即便程倚天心中无半点杂念,也无法将真心再如此毫无遮拦表达下去。
“淑琪——”千言万语被挡在她的迷蒙泪眼外。
华淑琪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来,雪亮雪亮的刀锋逼住自己:“实在想要让我走,我便死在这儿吧。”希望破灭、万念俱灰,当真用力往下割。
程倚天勤加修炼的乾劲随手发出,每天练剑因此更有准头。那把刀不过刚刚压下去,华淑琪的身体就被推动。失去平衡之后,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往前伸,被程倚天托了一下手腕,锁兵决妙招最擅夺人兵器。变化微妙之间,匕首便离开华淑琪的手,旋转着,换到他指尖。
将匕首没收,出掌后那边的手臂往回一招,坤劲微微弱些,刚好缓解乾劲的刚猛,产生强而不烈的回旋之力。
华淑琪落在他臂弯。
程倚天迅速扶她站好。
华淑琪受到惊吓,手抚胸口轻轻喘息。气息平定,她接连往后退。退到后背撞到门,转过身,便往外面跑。
外面到处都是河。
程倚天飞快想到她会投水自尽,急忙迈步跟在后面。华淑琪没跑出大门,便被他捉回来。
壁咚,程倚天怒声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终于把握到他的节奏,同时,求死之心确实占据心田。原本梳理得有条不紊的头发,跌跌撞撞中散开来些,发丝沾了几根在苍白起来的脸上。华淑琪眼神错乱,胡乱叫道:“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闭着眼睛踢打,尔后哭道:“既然只想快点撇开我,我想干什么,和你还有什么关系?”
程倚天欲说还休,满腹想要对她说的属于自己的心声,根本得不到对方谅解的情况下,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想成亲,也不需要一个异性和我在一起,照顾我的起居,伺候我。”
“为什么?”完全出自没有听到理想答案的愠怒,哭得一脸涕泪的华淑琪反问,“为什么不想成亲?为什么不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你?”
她明明知道答案!
——表面上无言以对的程倚天,心里面如此这般大声对自己说。
身后,杨昱端着一个木漆托盘从边门进来。
“公子!”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此刻,具备出色的平定效力。胡搅蛮缠的华淑琪手忙脚乱擦眼泪,整理头发和衣裳。杨昱说:“可以用晚饭。”
华淑琪飞快瞅他一眼。
冷冷清清的杨昱,仿佛折射出来自七妹华淑萱那里的不屑。想到华淑萱,华淑琪苍白的脸立刻充血,红艳艳,马上就要烧起来似的。
慌慌张张的,她便跑了。
程倚天追到门外,见她只是奔进一边厢房,并且还关起门,放下心,转身回来。
杨昱一一放在桌子上的是今天的晚饭:豆芽炒干子,鸡油焖菜心,一碗笋尖汤,搭配白米饭。程倚天拿起筷子,又很不开心放下。
离尘居不能离尘,程倚天回到隐庄里。华淑琪不顾一切,就住在淞南居的抱厦。这天,陪程倚天书房读书结束,游廊上奔过来一个活泼的身影。
“程倚天、程倚天!”
文雅贤淑陪伴在程倚天身边的华淑琪被针刺了似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好大。“七妹?”话刚说完,七小姐华淑萱欢天喜地奔到近前。
“六姐好。”刚说完这三个字,活泼开朗的华淑萱转向另一边,拉着程倚天的手,无限热络:“想我没?”
程倚天能说什么?讪讪回答:“还行。”
华淑萱惯擅打蛇顺杆上:“想到什么程度?”
“呃……”程倚天可不能一再口不对心,仿佛词穷,片刻转话题道:“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呢?”
“问人家颐山在哪儿,逸城在哪儿,接着进来后找洗心楼,再问程倚天程公子在哪儿,之后,我便找到你啦。”
花瓶门那里,胡百兴大总管气急败坏跑过来:“华七小姐、华七小姐!”追到程倚天面前,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可见这华七小姐调皮!
胡百兴对程倚天作揖行李,直起身回话:“应该先向公子通报。”
程倚天微笑:“这位七小姐是阿昱的好友,性格活泼,让你受累。”
“岂敢岂敢。”胡百兴急忙堆笑,“杨爷现在淞南苑里,我带七小姐去见他。”
华淑萱听他们对答,瞪着眼睛说:“谁要见什么杨爷,我就是要见你家公子。”返身拉住程倚天;“你家好大,带我到处转转呗。”红扑扑的小脸仰起来,真是明媚而又娇艳。
花瓶门那儿又有人来,走得比华淑萱和胡百兴都慢多了,从容悠闲好像原本就是园中人一样。
程倚天正不知如何摆脱这位自我感觉良好、又非常黏人的七小姐,眼中熟悉的身影这么一闪,旋即,便被他大脑果断捕捉到。
只见向这儿走来的一主一仆,主仆都作男装打扮。仆人是个小书童,穿青衫梳俩抓髻。主人年龄差不多,可是身量高挑出一截,着黄衫,头发在头顶结为一束,小冠束之,露出一张明媚的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丹,鼻梁高挺,一对黑漆漆眼眸光彩闪现,好像天上的明星。
这世上的人,有一些就如华淑琪,固然身世可怜,也努力迎合他人希望得到肯定,可是,就是得不到心仪之人的垂青。
而像华淑萱,自以为美丽娇艳,性格又那样活泼开朗,应该万人迷恋,偏偏她越是想挑战那些具备挑战度的人,越是不会获得征服的乐趣。
而像这位款款走来的年轻公子,程倚天一张应酬的脸,瞬间春风笼罩。好像刚刚复苏的颐山大地,表情生动,眼神温暖,整个人都恢复到昔日那等亲切。
“双儿!”他开心地叫。
男装打扮的燕无双笑眯眯道:“程兄,别来无恙?”
程倚天听她这样称呼,又上下仔细打量她的装扮,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是啊是啊,我很好。”反问:“你呢?”
燕无双抿嘴微笑,笑而不答。
好一会儿,程倚天才问:“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
燕无双说:“大地回春,每日呆在家中无所事事,便出来游玩。”话是这么说,可是,从她不经意流淌出来的丝丝无奈之中,程倚天明白,剑庄大小姐来意绝非这般简单。
再不简单,话也要慢慢说。程倚天亲自邀请:“快随我来,我带你园子里走走。”
华淑琪将华淑萱拉到一隅:“你不怕爹和你娘反对?逸城可是江湖盛传害死二姐和姐夫们的对象。”
华淑萱不以为然:“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了干什么?”
“我和你的情况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华淑萱拿出对付仇人一样的气焰,对华淑琪说:“四哥是你亲哥吧?他也死在岳州洗心楼呢。”
华淑琪的脸瞬间煞白。
华淑萱向前紧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华淑琪,就因为从小到大爹和其他人不把你当回事,你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攀附上逸城公子,就是为了借逸城的威风彰显你的价值。如果你顺利嫁给程倚天,你会怎么样?衣锦还乡,然后带着四杰对我和爹娘作威作福,将以前我们给予你的一切统统还给我们,对吗?”
停在一片花开正好的梅树旁,华淑萱继续掷地有声:“我们家的悲剧说白了怎么发生的?不都是因为你吗?是你闯进了颐山,是你赖在程倚天身边死也不肯离开。如果当初你听安排嫁给青城派的欧阳少主,慕容世家、孟家堡、华山派和青城派会被卷入江湖上因不容逸城、彼此争斗而引起的风云吗?既然卷进去,逸城也无法逃脱,最后才会让二姐和姐夫们遇难。姐夫们不遇难,程倚天和他的手下也会无立足之地。”
“祸水就是你!”
“***也是你!”
“没有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事情会变成其他模样!”
“你,才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华淑琪被斥责得面无人色,头脑中一团乱糟糟,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华淑萱目的达到,冷眼旁观。耳听远远的地方,一缕笛音响起。想到程倚天和一个陌生男子到园子里去,急忙丢下华淑琪,往园子里走。
刚到园子里,蓝色身影一闪而至。华淑萱扭头一看,华淑琪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意识到华淑萱的鄙视,华淑琪早就将“自尊”二字在脚下踩烂,从未有过这样冷静,眼神冷冷往旁边一扫。华淑萱气势上没盖过去,内心不觉一紧。
华淑琪的声音很轻,幽幽的,传过来几乎飘渺:“华淑萱,从今天开始,你还是那家的女儿,我就已经不是。”
华淑萱待要驳斥,华淑琪目光骤冷,如同两把犀利的刀子,“刷”地刺过来:“诚若你所说,一切事情皆有我而起。可是那又怎么了呢?除了四哥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真心将我当成姐妹,当成自己的家人。四哥罹难,我很悲痛。你可以说受到我的牵连,但是,说是因为你们从小就歧视丫头所生的我们兄妹,他才渐渐陷入功名利禄的泥潭,又有何不可?”
华淑萱语塞:“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姐和姐夫们的事我很遗憾,就算把仇都结在我头上,你要报仇尽管来吧。可是,”说到这儿,懦弱、迷茫、无助的华淑琪正式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反过来逼近华淑萱,冷静而且傲慢,说出的话冷意森森:“为什么我会走到那一步,为什么四哥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去乾都,为什么我们兄妹一个死了,一个留在世上依旧过这没有温暖、只有冷漠与纷争的生活。都是你,都是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造成!”
华淑萱还想辩驳,华淑琪伸手抓住她的脖子。五指收紧,华淑萱呼吸困难,这才害怕。
“六姐——”
还来不及讨饶,一只褐色的红雾蛛爬到她脖子上。
华淑萱紧张,害怕,险些当场晕过去。
红雾蛛爬回华淑琪的衣袖,华淑琪这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