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倚天回淞南苑。
刚进院子,突见紫薇树下一个淡紫色身影如烟如尘。想到意外到访的华淑琪、华淑萱和燕无双,他突然惊喜:难道她也这样从天而降?
冲上前去,脱口而出“云杉”二字,轻抚她肩头,她转过身。触目一张柔情似水的脸,眉似春山眼若晨星。很美,可是,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已经冲到皮肤表面的欢喜,被奔跑更加迅速的失望阻挡住。
程倚天放下手:“华淑琪?”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得活脱脱就是一个真云杉的华淑琪星眸如梦:“其实无论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竭尽所能满足你。谈诗论道,吹笛抚琴……”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他的脸。
程倚天从未这样厌弃,用力将她拨在一边。
“你适可而止!”说着,他和她分开些许,“我和你从来都只是朋友。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照顾你日常生活,并期待你找到真正属于你好的归宿。”
“她已经走了!”
程倚天一怔。
华淑琪蓦然歇斯底里起来:“她已经走了,已经走了,已经走了!”不知怎么,泪水簌簌而下,“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对一个女人痴情,对我,就不能分出那痴情中的一点点?即便只是这紫色的衣裳,就让你情不自禁,而我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你却不能略微动心?”抹了两下脸颊,用力抓住他双臂:“我不要其他归宿,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算燕无双嫁给你做你的正室,我做偏房也无所谓……”
“华淑琪!”程倚天终于对她忍无可忍,“你每天除了想这些以外,还能不能想些其他与之无关的事情?”接连拨开华淑琪硬要伸过来的手,走几步,驻足转身,铁青着脸道:“本来我很犹豫,要不要把这样的决定告诉你。逸城庙小,真的已经装不下华六小姐你的私心。”
华淑琪还想靠近他,“空里无踪”的身法让他瞬间移形换位。
华淑琪扑了个空。
华淑琪追在他身后,从淞南苑里跑到淞南苑外。伺立一旁游廊上的华淑萱惊诧奔出:“怎么就走啦?”问华淑琪:“程倚天呢?你竟然都没能把他留下来?”“啪!”华淑琪一掌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
华淑琪要疯了。即将要沸腾了的血液一个劲儿往大脑里面涌,她眼睛发红,委屈、痛恨——一起化作不得不发泄的愤怒!
一条蓝绸从袖中飞出来,华淑萱脖子被死死缠住。
华淑萱吓呆了,瞪着眼睛拼命叫:“六姐、六姐!”可是蓝绸越缠越紧,她张开嘴,吐出舌头,眼睛瞪出来翻得几乎只剩下眼白,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程倚天、程倚天!”华淑琪除了极端的仇恨,什么都看不见:“我要让你后悔,我要让你后悔!”抓住蓝绸的手剧烈颤抖,将蓝绸继续外紧里拽。
如果不是他来,华淑萱可就要完蛋。
好在华淑萱是个运气不算太坏的女孩子,每逢危险到来、没有任何人帮助之时,快剑杨昱就来了。
不见闪光,蓝绸就被杨昱的黑剑割断。想那黑剑选用特殊材质,削金断玉原是无比锋利。
抢回华淑萱,杨昱怒而训斥:“华淑琪,你连人性都没有了吗?”
蓝绸扯得太紧,被削断,华淑琪被自己的力气反作用,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刚刚爬起,听杨昱这么问。“你说我没有人性?”早就不知道痛苦为何物的心只是一酸。过了会儿,她拖着断掉的蓝绸,轻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完了才道:“是啊,没有家世,没有本事,没有自尊,现在,总算将一点点人性也丢得涓滴不剩。”斜目一瞥,杨昱竖快剑。两只红雾蛛碰在剑刃上,落地变成两半。
杨昱飞剑取华淑琪。
华淑琪施展圣女术急速后退,身形飘忽不定之下,一口气竟将他一口气的快攻躲过去。华淑琪蓝绸、红雾蛛之外,已无攻击之术。她飞上大树,登在树干,对天发誓:“我让你们所有的人都为今天而后悔!”返身跳下,蓝影闪烁,片刻没了踪影。
华淑萱再怎么不待见她,到底姐妹一场。她走了,在这个地方,自己可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外人。
“六姐、六姐……”华淑萱一边叫着,一边奔出园门,向华淑琪逝去的方向追去。
杨昱拉住她:“不要去追了。”
“你放手!”华淑萱大叫。
“她会杀掉你,她已经疯了,不再是你以前那个六姐!”
杨昱的大吼震醒了华淑萱。想到华淑琪一次一次暴露出来的凶狠以及危险,华淑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杨昱温柔拉起她的手:“跟我回去吧。”
一向飞扬跋扈的华七小姐难得蔫儿了,眼神迷茫、行动柔顺好像一只乖乖猫。
晚上,程倚天在暖阁设私宴招待燕无双,因不见华淑琪姐妹,问起来,燕无双才知道华淑琪已经离开逸城。
“是……为我吗?”她很是内疚,可也挡不住憧憬。
程倚天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暖阁里,牡丹花开甚是热烈,他的心同燕无双相仿,除了内疚,还有一丝轻松。
连轻松,都轻松得很内疚。
放下酒壶,他才说:“我不能承诺她什么。”双目凝望燕无双:“对你,其实……”下面的话从嘴巴里吐出来,本心有些抗拒。可是,另一方面,理智却让他果断说:“你和华淑琪,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
被承认,以及被拒绝,这两种结果同时存在,燕无双并非没有直接面对过。然而,像这样干脆直接的拒绝,他说得出,她听不下去。
正低头假装喝酒,酒到喉咙,她被呛得大咳。突如其来涌起一阵浓烈的难过,燕无双假装自己被呛得厉害,抓住翠屏递过来的手绢,擦拭眼中其实因为伤心才流出的泪。
擦完了,她努力笑起来道:“酒有点烈。”
程倚天点点头。浅啜一口,酒入口,散发出的,是清淡的冰雪兰花香。
这是冰兰酒,低纯度。
可既然她那样说,他当然不好拆穿。
理应安慰,可是这安慰的话一旦说出来,必然有所牵扯。剪不断理还乱的结果,只会更加伤人吧?
不排除他喜欢她,对华淑琪,也并非就不能接受。然而,当真云杉和黑翼鹰王走了后,就真的再不回来?
七年前云杉不是离开过吗?
去年还不是回来了!
如果有一天云杉突然回来,他却已经婚娶,想要爱云杉的心无处安放,面对华淑琪或者燕无双,又必定比现在还有抱歉。
如果不能给予,便不索求!
程倚天念头坚定,不顾燕无双神情凄怆,再斟一杯,浅啜一口专心品味。
两日后,燕无双带着萧三郎手抄的《高山流水》离开颐山。但是,之后没过几天,江南十六堂之莲乡堂堂主便来拜见。
司马超亲自来送剑庄庄主夫人的一封信函。
信函的内容很短:致逸城程倚天公子:望速遣返小女燕无双。
署名:燕素素敬上。
燕素素,即剑庄庄主夫人。然而,在江湖上她自认为更为响亮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玄门门主的女儿。北方人,出身大帮派,父亲又是真正的武林宗主,一手端正大气的颜真正楷,就已经表现出气派不凡。措辞简洁之中,颐指气使喷薄而出。
其时正在洗心楼的会客厅接待司马超,程倚天看完信函,对司马超说:“燕小姐早就离开敝地。贵上夫人此番指教,属在下不敢领。”
十六堂联袂,在江南横惯了,哪里听得这般推脱?
江湖之大,小姐不见了,直接责任人是谁,司马超当然也要顺手抓一个。
“程公子,鄙上小姐可否到过宝地?”
程倚天点头。
“如是!”司马超说:“鄙上小姐如果不见了,程公子若无交代,鄙上庄主以及夫人,必然不会同公子干休。”
殷十三火爆脾气听不下去:“你胡言乱语什么?”被萧三郎拦住冲动。
司马超不由分说已然往外走,洗心楼里上上下下满是高手,却没有一个人这会儿可以出来阻拦他。
要说这司马超,也是老江湖一个。拼着陷在这洗心楼,也不能带着怂态离开。若四杰中有一个人跳出来,打输了,司马超刚好扬名;若打赢,司马超这个家伙的后面可跟着一个叫人无比头疼的上官剑南。
探子回报,莲乡堂的人已经离开。杜伯扬才对大家说:“剑庄自诩名门正派,向来无名不出师。”踱了两个来回,忧虑:“这燕小姐来的顺顺当当,回去也不该出什么事才对。”
四杰八只眼睛一起聚焦。
程倚天被瞧得满身不自在。
良久,程倚天叹息:“是我的错!”
殷十三拍拍他的肩膀:“自古桃花不香路,何况圣人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萧三郎“哼”了一声:“十三如今也能引圣人语。”
殷十三讪讪笑:“有何不可?和你在一起久了,多少会说一些。”
“可惜,你用得不对。”萧三郎冷嘲:“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这一句,一解,当如何才能得女子欢心?另一解,正是说十三你这样。”
殷十三听不懂。
萧三郎姿态端得高高,不再解释。
殷十三抓耳挠腮:“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我就变成‘女子或小人‘了呢?还有什么近啊远的。”
杜伯扬斥道:“你们两个都够了!”
萧、殷这才不响。
程倚天说:“司马超说得不错,从我这儿离开的燕无双,假如最终踪迹不明,我还是难辞其咎。”
“公子!”四杰不约而同开口。
程倚天懂他们意思:“便是和燕姑娘之间旧日的友情,我也当外出寻找才对。”
杜伯扬叹道:“江湖之上,风雨密布。只要出入,必不得善了。”
然程倚天回应:“人生在世,当为之必须为。是是非非、得得失失,又何如?”
且说华淑琪离开逸城。她在颐山中行走足足一天,才来到一个村庄。碰到一个农妇,给银两,借住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辗转来到含山镇,当了一支白玉簪子,换了匹马,方才加速行程。
金陵不是自己的家,逸城,也将自己驱逐出来。华淑琪一边打马飞奔,一边伤心不已地想:“竟然只有那里,只有那里,才是自己此刻可以真正前去的地方。”
快马加鞭,过焦城,一路向西,这天,她骑着马在原野,突然看见前方乌泱乌泱一大簇人出现。跑得更近些,方才瞧清楚来的几乎都是身着广袖流仙裙的美少女。她们以颜**分,分成五个部分。中间簇拥一辆豪华大马车,四匹马驾辕。车辕上坐着的乃是早就被阉了的绿衣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要找莲花宫,莲花宫竟然整个搬大路上来。
“驾!”华淑琪纵马,赶上整个队伍。冲到马车前面,她大喊:“宫主、宫主!”起先,马车还是行进。过了会儿,里面有人敲马车门。赶车的绿衣奴方才一起扯马缰绳。
四匹骏马都训练得极好,说停就停,脚步一致,没有一匹马的马头额外朝前。
车门侧开,一个穿黄衣服少女露出脸。
华淑琪一看,便开心地叫起来:“碧莹!”
“居然是你。”周碧莹皮笑肉不笑,缩回头。过了会儿,头又伸出来:“宫主让你队伍后面跟着。”顿了顿,补充:“马就别骑了。”“砰”关起车门。
华淑琪愕然呆立,片刻,跳下马。五色侍女有条不紊跟着马车向前。华淑琪只好拉着马,一起跟在队伍后面。
莲花宫主暂住青鸟台。
青鸟台的主事如今已是柳无心。因得知宫主前来,远在洪州的婉约娘子也特地赶来。两位娘子恭迎宫主入别庄。刚到三月,别庄中特意开辟的池塘里还只是一片静静流淌的清水。要看莲花,还得再等好数月。
宽敞水边平台上,宫装打扮的肖宫主面朝流水驻足。
黄箭周碧莹紧紧跟在旁边,红箭楚君仪站在另一侧,冷香儿一旁跟随。蓝箭华淑琪被黄衣伴侍带来,跪在地上。
半晌,肖宫主才转过身,从上往下审视着,然后说:“蓝箭啊蓝箭,枉费我教传你宫中不传之秘:圣女术。”指指周碧莹等:“你问问她们,她们跟随我日子很长,有谁除了蛊术,还学了这个?”
周碧莹最会拍马:“就你会忘恩负义,知道不?”侧过脸对肖宫主说:“宫主,容属下上去,狠狠教训她一番再说。”
肖宫主点头同意。
周碧莹就趾高气昂走上来,左右开弓,狠扇华淑琪两个大嘴巴。这两巴掌下去,华淑琪的脸瞬间红肿。嘴角都破了,两边各沁出两点血来。
华淑琪不敢抱怨,大声说:“多谢宫主教诲。”
这态度不错,肖宫主微微讶异,冷冰冰的脸上方才有些笑容。
“让你和红箭、白箭一起去南川,本宫是想,最好将流失在外的紫箭一起抓回来。你也知道,本宫身边五色伴侍齐全,你们几个,缺了就补,倒也不错。只这个紫箭标新立异。”说到这儿,肖宫主皱眉抚额,表现出极为头疼。
华淑琪鼓起勇气道:“紫箭已经追随黑翼鹰王离开,宫主委实可以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噢——”闻听此言后的肖宫主目露惊奇,“原来,包括你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以为那个煞星已经消失在这个江湖!”岔出老远的话又给拉回来:“包括你一直侍奉在侧的逸城公子?”
华淑琪刚刚直起来的腰背,不得不再次趴伏下去。
用人贵在被用之人心甘情愿为己所用,肖宫主统领莲花宫这么多年,深谙此术。华淑琪能够从逸城出来,一路向西明显是想重新投奔。姑且不管其中变故,这样的人恰恰是目下自己可以任意差遣。
华淑琪跪在地上,口称:“愿受宫主任何惩罚。“
肖宫主眼珠子连连转动,最后,她还是摆出笑脸。“起来吧。”她挥挥手。
华淑琪来到肖宫主身边时,被周碧莹刻意拱了一下。周碧莹在宫主身边地位很高,华淑琪不能违拗。心中不喜,但还是站到偏后的位置。
肖宫主率领她们四个就在水边等着。
等啊等,一个绿衣奴快步从外面跑进来,和一名伴侍说了两句,这名伴侍来到肖宫主面前:“禀宫主,人已经到了!”
肖宫主有些纠结,想来想去,还是只抬了抬下巴:“这就去见他吧。”当先而行。周碧莹紧紧跟随,随后,楚君仪、冷香儿插上来。华淑琪跟在最后。
此时此刻的青鸟台里,客人全跑光。青鸟台里的茶媛伴侍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一个脸上有三横三竖伤疤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
肖宫主从里面走出来。
老者才丢开捏着脖子抓在手中的柳无心。
杜婉约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肖宫主出来,她也没能反应过来。被肖宫主踢了一脚,杜婉约这才大惊,一跃而起。
两名黄衣伴侍送上椅子,肖宫主和老者对面而坐。
肖宫主放在腿上的双手都握成了拳。
老者呵呵冷笑,反倒站起来。
敌人未逞强,自己已示弱。肖宫主不由得暗地里自嘲。
椅子重新撤走,对面老者看着重新站起来的肖宫主,先开口:“一别经年,我们可是好久未见。”蓦然脸上紫光大盛。金色的金线蛇飞得最快,射到离他脸颊还有分毫的地方,伸出的蛇信居然弯过来。接着,细长如线整条蛇被弹了一下,落在一名伴侍脚下。
此物霸道,即便是莲花宫门人,也吓得当场面无血色。
“噗噗”,紧接着从华淑琪手中跑出来的血蛊也掉在地上。
绿色的幻蛊只到离老者分毫之处,自行分解。
冷香儿动作最慢,握在手中的笑蛊,最后还是收回去。
老者大踏步上前,落在地上的金线蛇又要进攻,被他手腕翻动,一阵罡风带到半空。猛然发力,强霸无比的金线蛇居然被打得“啪”一声响亮,贴在墙上,血肉横飞。
暗中使动金线蛇进攻的楚君仪吓坏了,眼见小蛇死去还很心疼,那张三横三竖面孔又出现在面前。
楚君仪脖子一紧,没等完全不能说话,急忙求饶:“饶命,云老爷。我,再也不敢!”
很少失态的肖宫主发白的嘴唇不由自主颤抖。
云乔尹丢开楚君仪,冷冷对她说:“你的摄魂琴、喋血阵呢?听说将程倚天修理得不轻,对我,也可以施展一二。”
肖宫主嘴唇翕动,片刻,长吁一声,这才说出话:“云乔尹,你这是为谁出气我心知肚明。云杉回来,我是针对过她多次。她是我宫中的紫箭侍女嘛,我身为宫主,管教管教,难道不可以?”看了华淑琪一眼,转脸又道:“众人皆知,她如今又和那位黑翼鹰王走了。没有了她,你和我,还有什么恩怨?”
“既然没有恩怨,你那逃跑什么?”
肖宫主噤声。
“我从百花台找到黑松林,你皆回避见我。莲花宫设于各处的分舵不外乎这么几家,我都给你砸烂了,你才出来,怎么,你还是心虚?”
肖宫主连连切齿,眼睛如果可以喷出火,恨不得当场将他烧死才好。
云乔尹终于用光了耐心,他拉长声音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别人听来尚自莫名其妙。落在华淑琪耳朵里,下意识的,华淑琪捧住自己的嘴巴失声大叫。
这一叫,让周碧莹、楚君仪和冷香儿一起向她看来。
质疑,旋即又带上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让华淑琪一刹那间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