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倚天终于走进来。
青箬一直垂着的头略微抬起一点,温柔似水的眸子也闪出点点欢喜的星光。
程倚天看看她:“你先下去吧。”
那欢喜的星光立刻泯灭。
头依然微垂,她微微蹲身,起身后退,来到门边,方才转身离去。
云杉看在眼里,忍不住埋怨:“她到底是你的人,你为什么对她这样?”
“那你要我对她哪样?”转到案几那边,他居高临下,伸指挑起她的下巴,“像这样?”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得站起,尔后手臂一紧,抱得她不得不和自己紧贴。
清楚感觉到她腹部的隆起,程倚天刚要落下的亲吻停顿在她脸庞。
云杉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另一个女人的哀痛之上,用力推他。推了几下,他便松了手。云杉慌忙从案几后面逃开去,来到正厅,隔着一排椅子,和他对面而立。
奔得有点急,她按住胸口,略微喘息。
程倚天也不紧逼,绕着另一边,坐下。看看云杉,他微微一笑:“你也坐吧,我不强迫你。”
云杉这才松了口气,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彼此无言,半晌,程倚天才说:“无忧馆的小四慌手慌脚到洗心楼找我,说你带着大虹阁的丫头去东城。东城那里没什么可赏玩的,不过就是义父还在时,替杨昱置办了一些地,和一些房子,拨派了庄子里富余的人,许诺了自由,然后让他们在那里,伺候杨昱也好,杨昱不喜欢,他们就陪杨昱一起种种地,都行。杨昱和你没什么来往,只他刚娶的妻子恨你入骨。你去那里,故意找戕害,为的只是让我主动现身,前去找你,我说得对吗?”
云杉故作高深,并不回答。
程倚天说:“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现在就说吧?”
云杉说:“我的要求只有一个,你知道。”
“嗯!”程倚天点头,“这确实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不过,”他狡黠笑起,“我的态度你也知道。漫说此事对我没有好处,就算为此,我可以为逸城在江湖上争取到什么,慕容悠采那个老头无所谓,能够让慕容轩被血祭了清风真人以及紫阳真人,我也甘愿放弃。”
云杉闻言禁不住皱眉:“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程倚天一愣,表示不懂她的意思。
“我以前认识的倚天哥哥温文尔雅、急人所急,既不会说出诋毁他人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置他人的生死于不顾。”
“慕容悠采勾结他的情人间接害死了紫阳真人,这总是事实。”
“是不是事实,你没有亲眼看见,便不能妄下定义。”
“那慕容轩杀了清风真人呢?”
“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噢!”突如其来亲密的称呼让程倚天大受刺激,“三哥?”他发出刺耳的怪笑,“原来除了黑翼鹰王,除了司空长烈,除了我,你还有一个‘遇之不能忘、赴难终不悔’的知己。云杉,”说着话,他缓缓来到她的面前,“你还真是叫我惊讶,我着实大开眼界。”
云杉气得忍不住颤抖:“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撇撇嘴,冷笑:“莲花宫紫箭侍女,斟茶倒水、举案齐眉、宽衣解带、颠倒红鸾——这些事情,哪一样,你不精通?”
“你——”
“所以才能成功诱惑到司空长烈!”
“我——”
“还让黑翼鹰王都成为你的裙下之臣!”
“程倚天——”
“我也免不了,你才多大,我就对你情根深种,到现在朝思暮想每天都难以释怀!”
“住口、住口、住口!”她终于崩溃了,捂起耳朵大声叫喊!放下手,戟指他:“你原来一直这么看我、原来你一直这么看我!”
程倚天眼神中掠过后悔,不过,当他再想抓住她时,她对他的厌弃之情流于言表:“是啊,从刚重逢那会儿起我就暗示过你,我出身不好、动机不纯,并且也确实人尽可夫!”
他的手被她反抓住,一口,她咬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蔓延在口中的血腥气一下子勾起了她的柔情,可是,他的表情、他的话,让她太伤心了,无地自容!
把他的手重重挥开,她缩着身子站在门口:“我是不洁净,配不上你的卓越不群。”
“云杉!”他似有后悔。
“不要说了。” 她往门外踉跄两步,扶着走廊的柱子才站定。
青箬出现得适时,扶住她。云杉扭头,终于看清楚她一张脸竟是那样柔情似水。
程倚天追出来,青箬连忙退在一边。可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青箬站的位置刚好和程倚天并立。
云杉觉得眼睛又痒了。飞快转身,之后,珍珠大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同为无花纹素色衣裳的打扮,青箬和他站在一起,根本就是一对璧人。而自己呢?一开始信心满满要来逸城,知道会有困难,但也没有怀疑此行最后一定成功,到现在,梦想遭到现实的打击,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冲到大虹阁,收拾了行李,路上碰到萧三郎和殷十三,云杉盯着红通通两只眼睛,压抑着伤情,提出一个要求:“能借我一匹马吗?”
“借‘马’?”殷十三连连打量她,心直口快:“云姑娘你还能骑马吗?”
“可以的。”云杉掩住口鼻,低低抽泣一声。
萧三郎观察入微:“和公子吵架了?”
云杉不想被窥心事,扭脸不和他对视。
殷十三凑在萧三郎耳边不断喁喁:“不能借她‘马’呀,借了马,她跑了,公子要人,你我可变不出来给他。再说,马是她现在能骑的吗?”
萧三郎把他推在一边:“就你那点器量!”
云杉还在等,萧三郎笑眯眯对她说:“马当然有,你需要的话,送你一匹便是。何谈‘借’字?”转头把路过的一个小厮叫过来:“去和傅大爷说,选一匹脾气温良、脚程又好的马,给云姑娘。”
小厮脆生生答应,飞跑而去。
云杉蹲身施礼,表示感谢。
殷十三把萧三郎拉在一边:“这关器量什么事?当真不是你老婆,你就不放在心上,随人家怎么着都无所谓,是不是?”
“说什么,你!”萧三郎懒得和他扯皮。
殷十三却不能把话只说半截,一路跟着,不停聒噪:“你倒是和我说清楚啊,明知道非常时候,为什么还要送云姑娘马?”
快到无忧馆,萧三郎驻足道:“她来就是骑马的,五个多月的身子最是稳健,再骑马,也没任何问题,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公子不要她留在这里!”
“你放屁!”殷十三的嗓门一下子提升得高高的,“公子对云姑娘的心,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公子就算把自己从这里赶出去,也不会把云姑娘赶出这里的。”
“是啊!”萧三郎并不否认。
殷十三就懵圈了:“那……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萧三郎正待解释,东院的门开了,大着肚子的梅晓蝶从院子里走出来。梅晓蝶脚旁边跟着个小子,颠颠簸簸跑到萧三郎面前,高昂着头,两条短短的手臂一起举起来:“爹爹抱!”
萧三郎还没弯腰,殷十三手快,把这个小子从地上抱起来。“奉儿!”殷十三黄巴巴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来来来,十三叔给你举高高。”把刚过周岁不久的萧念奉一次接着一次往空中扔,连着扔了十几趟,萧念奉“咯咯咯咯”笑,笑得口水一直流到胸口。
梅晓蝶偎依在萧三郎身边,笑眯眯看。
殷十三把萧念奉放下,笑着问她:“嫂子这个还有几日?”
“还早呢,”和萧三郎从湘西回来,从此便和萧三郎情投意合,这会儿的梅晓蝶脸圆圆的,全是喜气,“总要到年末吧。”
“噢!”殷十三掐指一算,“那就是三四个月之后啦。”拱拱萧三郎:“三郎好福气啊。”
萧三郎笑容满面,揶揄他:“你也不能放松嘛。”
有关于云杉和程倚天的事,进了院子,萧三郎对殷十三说:“最多明天,公子就该走啦。”话才说完,傅谦疾步奔进来。
冲两位当家鞠躬,然后傅谦才说:“大当家速召二位前往。”
殷十三看看萧三郎,面露惊叹,旋即又问傅谦:“为什么,知道吗?”
傅谦说;“公子离庄了。”
“那云姑娘呢?”
“先一步离开。”
看看萧三郎,殷十三彻底服了:“不想云姑娘呆在逸城,原来是这个意思!”
齐聚洗心楼,冷无常捧来暗盒,杜伯扬接过来,打开,接着一一出示了连日来传音阁搜集到的情报。第一封,上面写着:“天慈方丈未归少林。”第二封则是:“剑庄庄主渡江。”第三封就更加有趣了:“武当首座弟子云非凡下山!”
萧三郎默不作声。
殷十三抓耳挠腮,皱眉问道:“这到底什么意思?”
“武当掌门到底谁当,个个心中都揣一把算盘‘嘀嗒’响吧。”萧三郎缓缓开口。
杜伯扬说:“真实情况大概便是:天慈方丈不想让云非凡接任武当掌门,而云非凡自己一定很想改变天慈方丈这个想法。”
“那么上官剑南呢?”殷十三问。
杜伯扬沉吟。
萧三郎说:“若我是上官剑南,不会反对。”
“为什么?”包括冷无常在内,三杰异口同声问。
“大家想啊,上官剑南自从出道,想的就是一路攀升。在别人还想着孜孜不倦练功,去江湖上闯荡时,他就直奔玄门小姐的比武招亲擂台。在玄门势力的协助下,建立了剑庄,尔后,就想得‘神剑’之名。连云山上,放尚武门铁甲军进盟会的也是他。这个人,从来没有断过称雄武林的想法。”
“我懂了!”殷十三双掌一拍,“六大门派结盟,担任的一直都是武林领导者的角色。如果能让云非凡成为武当派掌门,云非凡心怀叵测,和少林就未必能成为一家。这么一来,最有名望的两个门派之间的联盟可算破了。”
“这对上官剑南绝对有好处。”杜伯扬点头同意他们的说法。
“可是公子——”鲜少说话的冷无常插了一句。
“是啊!”杜、萧、殷三人,止不住面面相觑。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程倚天可是也离开了隐庄。公子又是去干什么呢?也在武当的事情上插一手?还是,自断天崖回来之后,准备拿武当派当作大开杀戒的第一刀?
殷十三喃喃道:“我就知道,从索青箬那会儿起,情况一直就不对劲!”
“逸城的天,终究还是要变吗?”一向稳健的杜伯扬都止不住失措,脸色发白。
冷无常蹙着眉。
沉默了好久,萧三郎打破僵局:“无论怎样,老爷子当初的心愿,就是让我们在这场终究要来的风潮中保护好公子。最好的设想,便是公子不要走上歧路。当年各大门派合力剿灭凤凰教,江湖人又聚集一起,将沈放飞沈大侠和凤凰教主逼上绝路。在老爷子的预期里,这些本来都应该成为翻篇儿的事。”
“是啊!”杜伯扬和雷冲有深交,对雷冲的为人了解更多,“他此刻若在,想要告诉公子的,一定是这个意思。”
“但老爷子毕竟不在了呀!”殷十三分别泼他们一头冷水,“我看公子,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
“为什么?”冷无常问。
殷十三抓抓头,欲辩,却是茶壶里煮饺子,一肚子话,想说,一句也说不出来。
萧三郎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尽自己所能保护好公子就是。”
杜伯扬点头:“正是如此。”
殷十三道:“那我现在就去追公子。”
萧三郎说:“我也去!”
杜伯扬说:“你们俩,最好兵分两路。因为传音阁消息虽快,可终究要比实际发生的事情慢上半天。这半天,兴许就错过了重要的事。”
“说得没错,”萧三郎很是赞成:“十三身手灵活,就跟着传音阁的鸽子走。至于我,应该直接去找一个人,即可!”
“你说的可是武当成了首座弟子的云非凡?”杜伯扬问。
“是啊。”萧三郎颔首:“现在一切矛盾的源头其实都在这个人身上。云姑娘来我们这儿,为的是慕容轩。现在遭到公子的拒绝,她必然要去找云非凡。而云姑娘为什么会来我们这儿呢?天慈大师不在少林,人在江湖,这样的消息和前一件之间,是不是也大有深意?上官剑南和云姑娘的关系,别人不清楚,我们这儿个个都了解。”
“还真都是一条绳子上拴的不同种类的蚂蚱呀!”脑筋总要比杜、萧慢半拍的殷十三可算融会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