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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儿没说话,看看病房,看看陶淮南,看看吊着针的架子。
  他不说话陶淮南也不再问了,盘腿坐在床脚手里捏着个沙口袋,捏得沙沙响。病房里两个小孩儿各自沉默着,跟前几天他们在一块的多数时间一样。
  陶晓东拎着粥回来的时候,陶淮南侧了侧头听声。
  陶晓东问:“醒了?”
  陶淮南说:“好像醒了。”
  陶晓东把粥放在旁边柜子上,问:“哪儿疼不疼?”
  床上小孩儿眼睛盯着他,还是不说话。
  陶晓东也没再问,和他说:“哪儿疼了告诉我,给你叫大夫。”
  小孩儿吃了半碗粥,吃完全吐了。
  医院的清洁工拿着拖把过来拖地,拖完走前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吃不下就别吃了。”
  陶晓东问他还吃不吃,他木楞楞地没反应,过了半天才开口憋出一声:“不吃了。”
  陶晓东陶淮南都看他,陶晓东说:“饿了跟我说。”
  他从醒了开始就是这股沉默着的呆滞样子,没问过他为什么在这儿,也没问过为什么是他们在这儿。
  到他打完那瓶针又做了些检查,再到下午他穿上显然是新买的衣服被他们带着离开医院,也没问过一句他们要去哪儿。
  车上的血简单擦过了,但是还有股没散去的腥气,他平躺在后座上,侧着头看向前面的兄弟俩。
  外面下着雪,天是灰的。
  车开了好几个小时,下车时天都黑透了。
  下车后他又吐了一回,陶晓东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
  他被送进另一家医院,住在一个双人病房里,陶晓东请了个护工照顾他。护工列了个单子,上面是住院需要的必需品,陶晓东出去了一趟,都安排好了后抱着陶淮南走了。
  隔壁床也是个小孩儿,爸爸睡在旁边的陪护床,妈妈跟孩子一起挤着睡在病床上。
  护工给他接了遍尿,之后睡在他旁边的陪护床上,打着不算轻的呼噜。他伴着这个呼噜声睡着了。
  他在医院住了一周,中间陶晓东来看过他两次。
  病房窗户底下有两片暖气,热腾腾的气儿蕴过来,烘得人晕头胀脑。他鼻子早冻坏了,不管冷热总是流鼻涕。护工拿着卫生纸过来给他擦,擦了几天之后鼻子底下红了一片,一碰就疼。
  护工再过来捏他鼻子的时候他推了一把,打开了护工的手。那之后护工就不再管他了。
  陶晓东牵着陶淮南过来接他的时候,他鼻子下面挂着一溜鼻涕。陶晓东让他换衣服,同时扯了块纸扔给他,让他擦擦鼻子。
  他沉默着接了过来,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陶淮南感冒还没好,也跟着吸了吸鼻子,陶晓东于是也扯了块纸递了过去。
  陶淮南头上带着顶毛线帽,脖子上系着一条手织围脖。他手上也拿着个帽子,伸手递过来给迟家小孩儿。
  “带着吧,你头不能吹风。”陶晓东说。
  小孩儿接过来带上,什么都没问,跟着他们出了医院上了车。
  这次坐的是个轿车,不是上次的面包车了。陶淮南和他一起坐在后座上,过会儿掏掏兜,往他手里塞了两个棒棒糖。
  “你帮我撕开一个,另一个给你。”
  小孩儿低头撕开一个给了他,另外一个没吃。
  “想家吗?”陶晓东突然在前面开了口。
  小孩儿抬头看他,说:“不想。”
  “不想挺好。”陶晓东趁着红灯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后就跟着我俩了。”
  他没再吭声,过会儿脑袋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车流和行人。
  他话太少了,不问他什么他基本不会吭声,总是耷着眼皮往下看。陶淮南兜里总有小零食,时不时往他手里塞一个,他什么也不吃,也不说话,往那儿一坐动都不动。
  中途陶晓东下车取了趟东西,让他俩等着。
  哥哥下车之后陶淮南先是转了会儿嘴里的棒棒糖,过会儿拿了出来在指尖捏着,往迟家小孩儿旁边挪了挪,说话带着股棒棒糖的荔枝味儿。
  “你别害怕,我哥可好了。”
  迟家小孩儿往旁边躲了躲,没跟谁贴过这么近。
  陶淮南又吃了一会儿糖,拿出来再次朝他贴了贴,小声说:“以后你在我家没人打你了。”
  他嘴里都是糖味儿,一说话气息喷在人脸上,还带着股他身上自来就有的奶膻味儿。
  小孩儿转头看着他,他脸上那双水汪汪泛着空的大眼睛格外显眼。
  他们住楼房,一套两室两厅的屋子。
  陶晓东给他拿了双小孩儿穿的拖鞋,换了鞋之后他贴墙站着。
  “没罚你站,”陶晓东跟他说,“外套脱了去洗个手。”
  他眼睛四处扫了扫,陶晓东朝卫生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不用拘谨,以后你就住这儿。”陶晓东过来帮他开了卫生间的灯,“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凉水,用热水的时候别拧到头,当心烫着。”
  陶淮南跟在后面也过来洗手,洗手池前挤着两个小孩和一个大人。大人给他俩调好水温,陶淮南摸到香皂攥手里抹了抹,抹完塞进他手里。
  “按辈分排你得叫我一声陶叔。”陶晓东站在他俩身后,从镜子里看他们俩,跟迟家小孩儿说,“我跟你爸是一辈儿的。”
  小孩儿抬眼看镜子,跟陶晓东对上视线,陶晓东继续说:“但是你跟我弟差不多大,你就跟着他管我叫哥。”
  迟家小孩儿没吭声,陶晓东垂眼看他:“叫。”
  他倒也没倔,开口叫了声:“哥。”
  “嗯。”陶晓东应了一声,接着说,“我弟看不见,今后你多照应他,你俩一起生活一起玩儿,别打架。”
  陶淮南洗完了手,自己摸了毛巾擦手。擦完往旁边递递,让迟家小孩儿也擦。
  他手上香皂刚放下,还继续冲着水。冲干净了从陶淮南手里接过毛巾,囫囵在手上擦擦。
  都出去了之后陶晓东想起来,随口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儿?”
  他答了一声:“迟苦。”
  陶晓东像是没听清:“迟什么?”
  “苦。”小孩儿垂着薄薄的单眼皮,又重复了一遍,“迟苦。”
  第5章
  这名是奶奶起的,他出生了一直没落户口,四岁时村里强制落户,奶奶想了半天,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就迟苦吧,生来就吃苦。”
  奶奶还说贱名好养活,贱命承不起高名。
  贱命确实好养活,这些年迟苦被他爸这么打这么糟践,到现在也还活着。
  陶晓东皱了下眉:“谁给你起的?”
  “我奶。”迟苦说。
  陶晓东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没张嘴。小孩子或许并不明白名字的含义,可能也没觉得自己的名怎么了。陶晓东走过的时候顺手在他头上弹了个脑瓜崩,说:“挺艺术。”
  陶晓东去厨房给他们俩做饭,俩小的坐在沙发上,陶淮南先是安静了会儿,半天之后还是没忍住,说了句:“你名儿真不好听。”
  迟苦看了看他,没回话。
  陶淮南可能忘了自己当时聊天把人聊跑的事了,又开始自顾自地跟人叨叨:“听着我都嘴里苦。苦有什么好的,叫迟甜多好哇。”
  叨叨起还没个完:“你听着不苦吗?”
  陶晓东回头往外看了一眼,看见迟苦面无表情往那一坐,也不知道心里想点什么。
  当时小孩儿奶奶抓着他胳膊求着他把孩子带走的时候,陶晓东本意并没想真的带走他。带走了就是承了一条命,陶晓东没父母,还背着个弟弟,他真没多余的精力再拉扯个孩子。
  老人哭着求了半天,说给口饭吃就行。
  陶晓东再心硬也犹豫了,何况陶家人向来心软。
  他不吭声老人就一直求,哀戚的哭求谁听了都难过。
  怀里抱着的陶淮南一只手搂着哥哥的脖子,抿了抿嘴唇,脸往哥哥耳边贴了贴,轻轻低低地叫了声“哥”。
  陶淮南自己摸着吃了碗饭,用他自己的大勺子,经常在碗里勺半天到嘴里却只有几粒米。他应该已经习惯了,也不见着急生气,一只手扶着碗,一勺一勺平静地往嘴边送。
  陶晓东时不时给他夹菜放碗里,陶淮南吃得费劲也没见他有想喂的意思。
  在老家的那些天吃饭都是他喂的,那会儿哥俩在这边喂饭,迟苦捧着个大碗在墙根儿吃。
  “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十爷爷,哥?”陶淮南问。
  “让田婶儿带老家去了。”陶晓东抽了张纸给他擦擦下巴上沾的饭粒。
  “我想它呢。”陶淮南又往嘴里送饭,嘴张得大大的去咬勺子,这次是满满大半勺。
  “知道。”陶晓东看了眼只吃米饭的迟苦一眼,夹了菜放他碗里,接着跟陶淮南说,“一回来田毅哥就给你送过来。”
  迟苦其实吃不下了,他还恶心,头也还晕,受了伤的脑袋并没有完全恢复好。他一声不吭地吃完了一碗饭,之后就坐那儿看陶淮南吃。
  陶晓东问他:“饱了?”
  迟苦点头的动作看着有些僵硬。
  陶淮南说:“我也饱了。”
  “你赶紧吃你的,”陶晓东说他,“你才吃进去几口。”
  陶淮南挺无辜地说:“吃不进去我也没办法呢,哥喂我吧?”
  陶晓东摸摸他的头,笑了下,却还是说:“自己吃。”
  陶淮南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吃完又吃了个橘子。他剥开橘子后往旁边递了一半,迟苦没接,他于是收回去自己全吃了。
  晚上陶晓东给他俩都洗了澡,让俩小孩儿都脱光了坐浴池里。陶淮南往那一坐又白又嫩一小堆儿,身上还有点软乎乎的肉;另外一个缩在一边不敢动,薄薄一层皮底下都是嶙峋的骨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疤让人看着下意识皱眉。
  陶淮南伸手摸到旁边架子上的沐浴露,儿童用的,甜甜的奶味儿,自己拿着浴花抹了一身。陶晓东先没管他,去柜子里找了个搓澡巾。
  迟苦不太敢动,热水蛰得浑身疼。他看着陶淮南自己团个泡沫花在身上搓来搓去,水里渐渐变得有很多沫。
  陶晓东拿了条毛巾,在水里泡过之后搭在迟苦肩上,盖住他露在水面外头单薄的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