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的小厮回道府上,回禀之时,提了梁明渊想要见王妃之事。
梁嫤听闻,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见他一面,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十几年的姐弟情谊,一路从洛阳到长安的生死奔波,一起从落魄的委身破庙以求栖身之地,到与顾家屋檐下坎坷求生,再到有自家院落不必看人脸色……又道后来的分道扬镳……
这么一路走来,还真是酸甜苦辣皆有。
梁嫤不欲去往梁鸿那小院儿,更不想偶遇梁鸿那渣爹。
命人将梁明渊带到景王府外院,她前去外院相见。
梁明渊走在富丽堂皇磅礴大气的景王府中,却连挺起胸膛都做不到。
当初偶然住进公主府的时候,他便被公主府的亭台楼阁,处处皆是景致的宽敞大宅给眯了眼,当初一心只想着如何能一直在那恍如仙境的地方住下去。
更天真的想着他会比姐姐强,让旁人都赞他,而不是只夸赞她的姐姐。
让母亲也以他为荣,他以为,他一直都是对的,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如今,阿姐住着比当初他跟梁嫤住的公主府的宅子还要更大更奢华的府邸。有数不清的仆从伺候,锦衣玉食,被人尊称梁神医,景王妃……
梁明渊走着,只觉脖子沉重,连脑袋都直不起来。
周遭奢华大气他甚至不用看,也被压的只能弓着脊背。
家仆将他领进花厅之中,摆了凭几,上了茶汤茶点,便退了出去。
他什么都不敢碰,小心翼翼的跪坐着,双手垂在膝头,忐忑的等着阿姐见他。
不多时便听闻有不少人的脚步声往花厅而来。
他发现自己竟紧张的手心里直冒汗,微微侧脸向外看去,见众人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高贵矜持的迈步走上花厅的台阶。
甚是还未等阿姐迈进花厅。
梁明渊便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便是有些不择手段,最后的目的也是对的。
可这次病倒,烧的似乎有些糊涂,他的心却是清明起来。
他以为自己是想要更好的日子,想要母亲和姐姐以他为荣,想要比阿姐更受人肯定。想要比阿姐更强。可事实证明他错了……错的离谱又可笑,利用阿姐和母亲的亲情,偷盗阿姐的医案,他便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难道见到阿姐的时候,就真的不会心里发虚,不会心生愧疚么?
上天还是有眼的,惩罚他这般不义小人,让阿姐的义举广受赞扬。
“听闻你想要见我,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梁嫤缓缓走入花厅,让旁人都守在外头,唯有阿丑和白薇跟着她进了花厅。
阿丑和白薇都是当初梁嫤未嫁入景王府的时候就跟在梁嫤身边的,对梁嫤家中的事情再了解不过。
此时看到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的梁明渊时,都不甚有好脸色。
梁明渊在膝头抹了抹手心里的汗,垂首道:“多谢阿姐还肯见我。”
梁嫤淡笑着落座,“当不得你谢,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梁明渊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我……我自知有愧与阿娘,更愧对阿姐……对不起!阿姐!”
他说完,转过身,深深伏地,向梁嫤行了个大礼。
梁嫤目光淡淡的看他,“愧不愧疚的,也都过去了。人在做天在看,你愧疚与否,我并不关心。”
梁明渊闻言,脸色有些发白,身子晃了晃,“阿姐……”
“你想见我,不是只是想告诉我,你终于发觉自己行为有愧,德行有亏吧?”梁嫤端起凭几上的茶汤,抿了一口道。
梁明渊只好直起身,垂着头道:“此是其一,还有一是……我是向阿姐辞行的。”
梁嫤闻言,看着梁明渊,没有急于开口。
梁明渊继续道:“我打算回到洛阳老家,祖父母的坟毕竟还在洛阳。阿娘带着咱们走的时候,田产都变卖了,但毕竟祖宅还在……我想回到祖宅去。临走之前,向阿姐来辞行,并诚恳向阿姐赔不是……是我错了,我想错了,做错了……阿姐,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也不敢去见阿娘,此一别,只盼再见时,阿姐已经不恨我……”
梁明渊说完,垂首哭了起来。
梁嫤一直默默坐着没有吭声。
只有阿丑发现,她的眼眶竟也是湿了的。
要走了么……原来他是来辞行的,此一别,今生还有机会再见么……
十几年的姐弟关系,如今……也算是真正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嗯,我知道了。”梁嫤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我不恨你了……”
梁明渊缓缓抬头,流着泪,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阿姐……”
“在我听闻你宁愿挨打,都不肯帮着梁鸿去向阿娘要钱的时候,我已经……不恨你了!”梁嫤说着,嗓音微颤,她却迫使自己轻笑起来。
梁明渊重重的点头,“多谢阿姐……多谢阿姐宽容……”
“你想要阿姐帮你什么?”梁嫤缓声问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能帮你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考虑的。”
梁明渊却是哭着笑起来,摇头道:“不要,我什么都不要,阿姐不恨我,对我已经是最好最好的结果了!”
姐弟两人默默相对而坐了一阵子。
梁明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梁嫤道:“我无颜去见阿娘,这封信,请阿姐在我离开以后转交阿娘。”
梁嫤阿丑手中转接过信封,深深看着梁明渊道:“你若去见阿娘,她……一定会原谅你的。阿姐都能原谅你,阿娘又怎么会一直怪你?”
梁明渊却是垂头摇了摇,“阿姐……每每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事,曾经对阿娘造成的伤害,我就羞愧的抬不起头来,我如何能再有脸面去见阿娘……我……我自己难以原谅自己……阿娘,就托付给阿姐照料了!恕我不孝!”
他说完,又深深伏地,行了一揖。
梁嫤抬手扶他起来。
梁明渊用袖角擦了擦眼泪,起身,向梁嫤告别。
“现下就走么?”梁嫤也起身问道。
梁明渊点点头,“回去收拾了行礼,同阿爹说上一声,就走。”
“路上可有盘缠?”梁嫤又忍不住追问道。
梁明渊轻笑了笑,“怎么阿姐也婆婆妈妈起来?阿姐不是最冷静睿智不会被情绪左右的么?”
梁嫤抿嘴,一时间脑中想起的尽都是小时候,梁明渊跟着她下河摸鱼,险些被水冲走;她上树掏鸟蛋,梁明渊仰着头在树下翘首以盼;她和旁的小孩子打架,梁明渊也上前为她助阵,结果被揍惨……虽不是她亲身经历,却在脑海中极致清晰的回忆起来……更有来长安这一路上,他们一起经历的许许多多……有一种叫做不舍的情绪,在她的心头蔓延开来。
其实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冷漠坚强么?
目送梁明渊单薄的背影一点点走出视线。
梁嫤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她不知道梁明渊会如何跟梁鸿交代,更为自己要向林三娘交代而忧虑。
待梁明渊离开景王府不多时,梁嫤便招来夏长。
“王妃有何吩咐?”夏长在花厅拱手问道。
梁嫤垂眸想了想道:“你挑出两个功夫不错,且忠心的侍卫来,暗中护送梁明渊回到洛阳老家。路上不要被他察觉,只帮他挡掉不必要的麻烦就好。若非他遇到危险,尽量不要在他面前现身。”
夏长拱手应声,“卑职明白了。”
梁嫤点了点头,梁明渊终是还小,如此她方能安心。
隔了两日,夏长派出去护送梁明渊回老家的人,报来消息称,梁明渊已经启程。
梁嫤闻讯,带着梁明渊的信,来到了林三娘家中。
将两个院子合并在一起的工程已经进行重新开始,如今主院正房已经成型,还有一些旁的规制还未竣工。
梁嫤寻到林三娘的时候,林三娘正在缝着一个小衣裳,如今已经从肚兜转到了斜襟的长袖,估摸着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到夹袄了。
梁嫤轻笑着上前,“阿娘……”
林三娘抬眼看她,“你小的时候还是对针线很有兴趣的,只是那时阿娘没有时间教你,如今阿娘倒是有时间了,你的兴趣也没了……说到底呀,还是阿娘耽误了你!”
梁嫤摇头,换了个灵魂,她怎么还会对针线感兴趣,“怎么能怪阿娘呢,是我自己躲懒罢了。”
林三娘笑道:“你小时候,有次阿娘下地里忙,你在家想替阿娘多干些活儿,便将一个破了洞的衣服摊在床榻上缝补,结果竟将衣服和床上铺的被褥封在了一起!那还是你的衣服改小了给明渊穿的……”
林三娘提到梁明渊,忽而微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上活计,一时沉默下来。
梁嫤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书信,轻声道:“阿娘先将手里的活儿放一放……我有话和阿娘说。”
林三娘闻言一愣,放下针线来抬头看她。
梁嫤从袖中摸出了信笺,递到林三娘手中。
林三娘一愣,瞧见信封上的“敬请母上大人亲启”几个熟悉的笔迹时,她脸上神情十分错愕。
她又看了梁嫤一眼,梁嫤垂了垂头道:“明渊留给阿娘的。”
林三娘一瞬间,神情变得有些忐忑,抖着手,两次都没能打开信封来。
梁嫤缓缓起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