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嫤赶在捶响暮鼓之前,回到了崇仁坊的景王府中。
李桢闹着要找阿耶,梁嫤哄不住他,李宁馨抱着弟弟小小的身子道:“阿耶在为楚江泛滥之事奔波,阿弟虽想念阿耶,但楚江受难百姓比咱们姐弟更需要阿耶操劳,阿弟莫哭了,阿姐陪你玩儿!”
李宁馨能说出这番话来,让梁嫤大为惊讶。
她没有交过女儿如此说,不过是耐心的一遍遍劝着李桢的时候,让女儿在一旁听到了几句而已。
看着幼小的女儿恍惚间好似突然长大了,都能帮她哄儿子了,梁嫤心头一时既欣慰,又心酸。
李桢还是很喜欢和他的长姐玩儿的,梁嫤哄他不住,李宁馨一番话,不知他听懂没,倒是拽着李宁馨的手,“姐姐,姐姐……”一起玩儿的开心,不在闹着找阿耶。
夜里睡下之时,都是李宁馨抱着李桢睡着的。
两个小人儿都睡着以后,奶娘才将他们抱走了。
坊门已经关了。
今晚李玄意是不会回来了。
梁嫤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
心中起伏不定。
前路究竟会走向何处?
渐渐有难民涌入京城。
仁济堂率先在城中多个城门口聚集难民的地方开起了粥棚。
倘若有患病的难民,只要寻到仁济堂,都可以得到及时且免费的救治。
便是有人趁此时机浑水摸鱼,梁嫤也叮嘱徐长贵,就当不知,吃下这个亏,但凡寻到仁济堂没钱看诊的,不但免费诊病,免费送药,甚至还送一小袋米粮。
仁济堂的早就名声在外,如此更是在难民之中广受赞誉。
有人笑仁济堂傻,暗中也有取笑景王妃傻的,这难民有什么可讨好的?便是把仁济堂挂在嘴边上,餐餐饭前,先给仁济堂上一炷香又能怎样?不当吃不当喝,且又不能叫圣上听见的?
不当吃不当喝,倒是真的,可这不能叫圣上听见……倒也未必。
身着常服胡须微微泛白的一位男子,手持折扇,从难民身边经过。
瞧见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孩童的手,跌跌撞撞的倚着城墙根儿走着。
男子上前拱手问道:“老伯,是从南边来的么?”
老人停住脚步,拽住自己的小孙儿,回头看着男子道:“回贵人的话,正是!”
“日子还好过么?”男子又问道。
老人笑了笑,怜爱的摸了摸小孙儿的头,“他们都说,到京城来,必然好过!我便带着孙子一路往京城而来,幸而有仁济堂!这一路上的仁济堂都在施粥呢!听闻我们要赶路道京城来投奔亲戚,临走还给咱们干粮,一路上吃苦不必说了,倒真没受什么饿!比往年闹灾荒的时候,日子好过多了!梁神医真乃仁爱之人呐!咱们一天三遍祈祷着梁神医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呢!”
男子闻言,微微愣神。
老人已经扯着他孙儿的手,向前走去。
男子身边的随从,翘着指头道:“圣……爷,问了不少人都说,受过仁济堂的救济,说各地的仁济堂都在布施。这仁济堂还真是下了本钱呢!都说宜都郡往东去已经买不到好米了,都是糟米混着来的,唯独仁济堂不弄虚作假,仍以良米熬粥,虽不至立筷不倒,却也是实打实管饱的。”
男子点了点头,“她一向是仁爱之人,我岂会不知?”
“那景王……”
男子看了身边随从一眼,“你今日话挺多?”
随从立即闭口不敢再言。
“阿姐!阿姐!”人还没进了二门,便大声喊起来。
梁嫤忙不迭的迎出来,被上官夕扑了满怀。
“阿夕,你终于回来了,怎的连封信都没有,你可知听闻楚江发水,义父都担心死你了!”梁嫤也紧紧抱住上官夕说道。
“我没事,发了水我就往回赶,生怕来不及!岂料路上我又患了风寒,耽搁了行程。”上官夕焦急说道,“阿姐你来,你快来随我去见个人!”
“见什么人?”梁嫤被她拽着,往外院行去,“你的身体如何了?如今都好了么?”
“我没事!来的路上我就听闻了,宁王已经被圣上罢去一切职务,人也不知在哪里关着,可是真的?”上官夕一面快步走着,一边问道。
梁嫤闻言脚步一顿,被她拖得一个趔趄,她闷声道:“是真的,人如今还在宗正寺里关着呢!”
她没说的是,李玄意自从那晚被御史台带走以后,也再没回来。
李桢闹着要找阿耶已经闹了好几日了。
今日一直都有些蔫蔫的,饭都吃的不多。
“到底要见什么人?”梁嫤被上官夕一直拖着来到了外院花厅。
管家上前道:“上官小姐带回来的客人正候在里头……”
梁嫤点了点头,管家退开一旁。
梁嫤看了上官夕一眼,上官夕拽着她便进了花厅。
花厅里坐了一位少年,少年眉清目秀,身量瘦长,眼睛大而有神,清透又沉静。
“见过景王妃,王妃安好!”少年作揖道。
梁嫤影影绰绰的看到屏风后头似还有人。
来人家家里作客,主人家没来就钻到屏风后头去,这算怎么回事儿?
梁嫤心头尽是疑问。
上官夕拉着她道:“阿姐,你别小看宿白,他师父可厉害了!这次的楚江坝决堤,他师父一早就算出来了!若不是宿白去拦着我们开船,说不定我们就被山洪被泥石流给拍在楚江底下了!”
“说的什么话?!”梁嫤斜了她一眼。
上官夕立即道:“一点儿不夸张,阿姐你是没在那儿!你不知道风多大雨多大!楚江坝决堤之后,那水有多大!简直是一眼望不到边!”
宿白抬眼看了眼上官夕。
上官夕连连点头道:“哦,对了对了,我带他们回来不是因为他能预测楚江坝决堤,而是因为……”
她附在梁嫤耳边小声说道:“他说此事必然会对宁王造成十分不利的影响,他有办法帮宁王挽回败局!”
梁嫤闻言一震。
太子此次行动突然,背地里毫无防备的就给了宁王一枪。
让他们都措手不及,毫无应对之机。
这人隔着千里,却一早就窥破先机?这么厉害?
梁嫤不由对面前的少年重视起来。
“敢问尊师高姓大名?”梁嫤客气道。
“师父就在里头,请王妃移驾。”宿白躬身说道。
梁嫤此时忽而有一种她才是客人的感觉。
她甩甩头,提步向里间走去。
阿丑和十三立在屏风一旁,见到她连忙行礼。
跟着上官夕这么一路奔波,阿丑和十三都比昔日更加成熟干练了。且十三是晒得更黑了。
一个身影正躺在里间的软榻上,背着身子,梁嫤没能看见那人的脸。
“这位就是尊师?”梁嫤看着宿白问道。
宿白的点头,上前躬身恭敬道:“师父,景王妃来了!”
软榻上的身影,闻言嗯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
眉目如画,大约如此。
男子瘦削的脸,恍如大师精心雕琢。面白如玉,眉似剑锋,目若星辰。
周身恬淡之气,宛如青竹。
且随着他转身,似有淡淡竹香弥漫。
待他转过身后,梁嫤不由深深惋惜,甚至是为这个第一次谋面的人痛惜。
那般天人之姿,只可惜,手上关节都已微微变形扭曲。
似是因病痛折磨,他身量也极为消瘦。
“景王妃!在下,宿蒲。”男子开口,声音宛如雨过松石,沙沙带着质感,让人闻声十分舒服。
梁嫤对他微微颔首。
“阿姐,宿先生博学广识,且会奇术,只可惜身患一种奇怪的病,阿姐若是能为宿先生医治,一定要治好他呀!”上官夕上前,拽着她的衣角说道。
梁嫤凝眸看着宿蒲的手,手上关节肿胀,且现轻微变形。
宿蒲淡然一笑,“先谢过景王妃了。”
梁嫤看他道:“我还不知能不能医治,当不得宿先生一谢!”
“宿某不是为自己而谢,乃是为灾区百姓感谢景王妃仁爱之心。一路上见各处仁济堂皆布施米粥,对灾民义诊赠药。自水患开始之日,至今,从未懈怠。开粥棚为搏个虚名的大有人在,开几天粥棚也就散漫起来。唯有仁济堂的粥棚,自始至终认认真真,仿佛将此事当做事业一般。”宿蒲艰难的躬身说道。
梁嫤虚扶一下,“仁济堂乃医馆,治病救人本就是分内之事。楚江水患,百姓家园被毁,所需的就是一口饭食,一个栖身之所。仁济堂应该尽自己所能为百姓出力。”
宿蒲似乎是在观察梁嫤的神色。
见梁嫤说话之间,十分诚恳,眼神毫无闪躲,态度谦和不骄不躁。他暗暗点了点头。
“宁王和景王,如今被圣上监禁,不得自由,景王妃仍旧能够让仁济堂丝毫不乱,不受影响,实在难得。”宿蒲低声说道。
梁嫤微微一愣,抬眼看他。
上官夕也错愕的看着宿蒲,又转过脸看着梁嫤道:“不只有宁王被带走了么?姐夫也不在府上?”
上官夕都不知道,这宿蒲却是知道的清楚,他果真能掐会算?
宿蒲轻笑道:“景王妃不必奇怪,我等进了外院之时,管家便有些紧张,并让人去内院请王妃出来。倘若男主人在家,管家必然应当先请王爷,禀明王爷有来客。倘若是王爷临时出门,管家脸上也不当是那种忧心惴惴之态。所以,宿某如此判断。”
梁嫤微微点了点头。
宿蒲舒了口气,似有些疲惫。
上官夕贴近梁嫤的耳朵道:“宿先生很厉害的,这一路上我可没少见识。他说他能帮宁王和姐夫,想来是真的能帮吧?阿姐先给他看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