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顾不上理会为什么宿白会告诉李宁馨这些,李玄意已经转身向殿外走去。
梁嫤追了两步,却又停在原地,只静默的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阿娘……”李宁馨有些忐忑的看着梁嫤,“是我把阿耶惹生气了么?”
梁嫤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
李桢却是垂眸,若有所思。
李玄意原本打算,趁着今日小儿满周岁的时候,同自己的妻儿好好放松一下。
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好像道破了当年的真相。
他心跳的厉害,对宁王的愧疚,对宿蒲的怀疑,对自己的埋怨,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和妻儿相处。
他一面回到紫宸殿,一面命宫人传召宿蒲觐见。
宿蒲来的时候,李玄意冷着一张脸,看着他。
宿蒲躬身向圣上行礼。
李玄意皮笑肉不笑道:“宿先生精于观星之术,可预测出今日会发生什么事?”
殿中只有这君臣两人。
寂静的仿佛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心跳之声。
宿蒲垂眸答道:“臣观今日风和日丽,太平顺遂。”
李玄意嗤笑一声,“这么看来,宿先生也有看不准的时候啊?没算出来今日朕心中不悦,宿先生大祸临头?”
宿蒲微微抬眼看了看圣上脸色,又垂眸躬身答道:“圣上若有难解之事,臣必当为圣上分忧。”
“朕问你,四年前,太子造反之时,你是不是在他起兵前一日,就推断出宫中异变?”李玄意冷声问道。
宿蒲微微一愣,垂眸笑了笑,“圣上是在质问臣么?”
“难道朕不能质问你么?”李玄意眼睛微眯。
“圣上既然会问臣,必然是已经知道答案了。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宿蒲倒是没有辩驳,就爽快承认。
李玄意怒拍御案,霍然起身,“你可知道,如果你提前一日告诉朕,宁王他就不用死!”
他声音里沉痛的味道,仿佛宁王之死,就发生在昨天,四年的时光,并未冲淡他们之间已经天人永隔的兄弟之情。
宿蒲点了点头,“臣自然知道,若能提前防范,宁王就不会死在抵御太子的事情上。”
“宁王他才是这王位最合适的人选!宁王才应该是一代明君!宿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隐瞒不报?为什么要害死宁王?你若是喜欢这权利,你告诉朕,朕将你举荐与宁王,以你的才华,难道宁王会不重用你?”李玄意沉声说道。
宿蒲却是轻叹了一声,“圣上……您既然已经知道当年之事,觉得此事臣是有私心,那也请容臣为自己辩白一番。看臣的私心究竟要得要不得?”
李玄意居高临下的冷眼望他,“辩白?好,朕就给你机会,让你辩白!”
“所谓时机,就是恰到好处的时间,太早,太晚,都不会是如今的结果。”宿蒲声音十分平缓,好似并未被李玄意的怒气吓倒,“倘若过早,圣上也许不会对太子死心,就算是死了心,太子与宁王之间的争斗也不会那么快的戛然而止。就算是宁王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就一定是最好的结果么?”
李玄意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宿蒲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李玄意,“圣上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大权在握,从来没有想过登临皇位?”
李玄意怒道:“朕自然从来没有想过!”
宿蒲却是微微摇头,“那圣上因何要去江东控制瘟疫?因为要去泾州抵御外敌?且这两次立下大功,都是圣上主动请缨吧?”
李玄意蹙眉,他去江东乃是为了梁嫤,他去泾州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他不想被人背后里说是因着私生子的关系才被圣上偏爱,他想证明自己,用自己的实力获得旁人的尊重和认可,而不是靠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份被人巴结。
这和皇位有什么关系?
“难道有报国之志的人,都是肖想皇位么?那这天下还容得下一心为国一心为民的人了么?”
宿蒲闻言笑了笑,“臣与圣上相处良久,自然是知道圣上脾性,知道圣上并非那种人。可不是人人都能相信圣上,人人都能理解圣上的!如果现如今是宁王在位,宁王必然会忌惮圣上在军中在民间的的影响力。皇后娘娘又广受赞誉,自然更是圣上之助力。圣上于军中于天下一呼百应,便是圣上没有旁的心思,宁王的皇位又能坐的安心么?”
“宁王岂是你说的没有容人之量的人?”李玄意叱道。
宿蒲却是高深莫测道:“人在没有将权利握在手中的时候,或许宽仁豁达,心胸开朗海纳百川。可一旦是经过厮杀,经过奋力的挣扎,才将权利紧握于手,真正尝试过,站在权利顶峰的滋味,这心,就和当初不一样了!人心是会随着身份的改变,而变化的。”
李玄意抿着唇没有说话。
宿蒲却是十分笃定的说道:“便是圣上只想做个闲散的王爷,只怕宁王也不会让您如愿。与其到那个时候,相互厮杀,反目成仇。倒不如一直保持着这份兄弟之宜,如今宁王还受圣上深切缅怀,圣上与宁王还保留着当初最是美好的回忆。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你说这一切,都是你的妄断,你的妄加猜测!你是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就耽搁时机,生生害的另一人陨殁!”李玄意并未被他的话说服。
宿蒲却是摇了摇头道:“人会骗人,天不会骗人。当年紫微宫星象异变之时,天玑光芒,被天璇星盖过,并摇光星略有转向,使得天璇星靠近紫微宫正中。这是天意,臣不过窥破一丝半分。即便没有臣当初的故意拖延,也必然会有两颗星光芒相竞,必然有一场兄弟相争等着圣上和宁王。与其等到那时兄弟之情谊荡然无存,不如早早扶正中宫。”
李玄意连连摇头,“不管宿先生如何舌灿莲花,于此事,朕也不能放过你。”
宿蒲闻言深深稽首,良久,才起身道:“臣的这条命,是皇后娘娘救回来的。若非皇后娘娘,臣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圣上要拿去臣的命,只管拿去!臣无可辩驳!”
李玄意皱眉看着他,脸上沉冷一片。
“既是如此……来人!太傅欺君罔上,交由大理寺羁押审理!”
李玄意话音刚落,殿外便有侍卫涌入殿中,将殿上跪着的宿蒲押了起来。
李玄意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宿蒲立即被人带了下去。
宿蒲一番话,对李玄意心中并非没有震撼。
可想到记忆中那个温润的翩翩王爷,李玄意对他的死,是因为自己幕僚的耽搁就难以释怀。
他并是太单纯,并非是不相信宿蒲所说——宁王他日也许会难以容忍他,也许还有一场兄弟之间的厮杀在等着他们。
可那些事,毕竟只是也许,那些事毕竟还没有发生。
你不能因为说,看着这人像个杀人犯,推断他明日会去杀人,而今天就把他杀了……
宿蒲并非弄权之人,他对太子也是悉心教授。
大概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人,光明的背后,总有你无法原谅的黑暗。
宿蒲的私心并不是为他自己,可这般结果,让李玄意深觉无法面对死去的宁王。
夜里他回到清宁宫的时候,身上竟带着酒气。
李栩已经在偏殿里睡下。
梁嫤还挑灯翻着书在等他。
“阿嫤……”他脚步有些踉跄的朝她倒了下来。
梁嫤伸手抱住他,被扑了满鼻的酒气。
“你喝醉了?”
李玄意在她肩头摇头,“没醉,我没醉……我也盼着自己是喝醉了,这样就不必面对内心的愧疚,不必对当初那个毫无血色,无声无息的躺在床上的宁王惭愧……”
“玄意……”梁嫤撑着他在床上坐下。
他倚在她的肩头,从未有过的悲伤失落。
“不怪你……”梁嫤低声说道。
李玄意却是摇头否认,“我现在所享有的一切权利,一切荣华,本来应当是属于他的……”
梁嫤轻咬着下唇,听着他声音里沉痛的味道,她心口也有些闷闷的。
李玄意将脸埋在她肩头,口中不断吐出酒气来。
“阿嫤……你说,我还给他好么?”
梁嫤微微一愣,“嗯?”
“我还给他,将他的东西还给他,我并不稀罕这皇位……我只要有你,有宁馨儿,有桢儿,有栩儿就够了……”
他说的话仿佛是醉话一般。
梁嫤却是猛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心头一震,转过头来将李玄意从她肩头推起,直直的看着他,低声问道:“你是说,你要将皇位,给宁王的子嗣?”
李玄意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的点了头,“不是给,是还……本来就应该属于他,属于他的儿子。”
梁嫤看着一脸醉态的李玄意,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是他的心里话,还是喝醉了才会说的醉话。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声音也清冷了下来,“玄意,你现在,清醒么?如果你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我想和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