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陡峭,但道路并不太陡,只是凹凸不平,硌脚的砾石遍地都是。薛凤仪脚伤没好,一瘸一拐得人搀扶着才能脚步蹒跚勉强前行。才走出半里的路,就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大家不得不停在原处,陪着她一起休息。
眼看着一起过河的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除了直指天空的悬崖,只剩下漫山遍野干枯的林木。薛凤仪心中着急,唉声叹气埋怨自己:“都怪我的腿,人都走光了,这荒山野岭的跟着别人也好有个伴儿。”
陆伯平嘿嘿一笑,拉着薛凤仪胳膊将她扶了起来,然后背对着她,略微弯腰,半蹲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薛凤仪又惊又喜哭笑不得,竟然露出娇羞之态:“你这是?你,你背得了我吗?”
陆伯平一拍肩膀,豪气地说:“开玩笑,我还没老的不中用呢。上!”
梅月婵提着行李箱肩背小包袱,梅君腋下夹着个袋子,水壶绑在腰上。两个人都以褐色围巾遮头,挡去半张脸,外罩黑色旧袍,从背影看,俨然两位俊俏的先生。两个人相视一笑,娇嗔道:“娘,你就让爹试试嘛!”
一听有人撑腰,陆伯平连忙接茬,假装埋怨道:“就是嘛,试试不就知道了。这老太婆,连我都不相信。”
薛凤仪抿嘴笑着,俯身趴上陆伯平的肩头,每条皱纹都溢满了深深浅浅的幸福。陆伯平背着薛凤仪,一边走一边嗔怪:“你看背了背不了?这不走了吗?”
姐妹俩个但笑不语,跟在旁边加快了脚步。
黄褐色的崖壁上遍布大小不一并不规整的洞窟,偶尔会有飞鸟从洞窟中掠出,身影极快转瞬不见。??阿黄一步一趋,紧紧追随在大家身边,一脸沉稳。除了空中掠过的飞鸟,能让它的目光驻留片刻。
天空冻僵了似的一脸麻木,雪依然在下,十步外难辨曲直,好歹没遇什么岔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坳沟谷只剩下起伏延绵的轮廓。找了一处山体凹进去的背风地,陆伯平把薛凤仪放了下来:“看来,今天晚上必须在这里过夜了。”
大家围坐在一起后,梅月婵打开行李箱。梅君把面袋放在地上,解下腰间的水壶。一天来,只顾铆足了劲儿赶路,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箱子里每人两身换洗衣服,两双鞋。这袋子里是让李旦炒好的加了盐的面粉,都是梅君收拾好的。万一遇不着吃饭的地方,只要有水一冲就能吃。实在不行,干吃也不会饿着。”
陆伯平喘了口气,缓缓道:“还是你们俩想得周到。”
“等进了县城,买一辆独轮车。爹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梅月婵说着,取出箱中的搪瓷碗交给梅君,自己拉出两件棉袍,起身盖在薛凤仪的腿上。
炒好的面粉呈微黄色,打开袋子,一种特有的糊香味引人垂涎。梅君拿勺子舀出面粉分好:“姐,我拌的绸点儿,顶饥。水壶里就这么多水了,已经凉透了。”
陆伯平往墙根上挪了挪,靠在崖壁上闻声安慰道:“没事,凉着也可以吃。出门在外怎么也难跟家里比呀。”
梅月婵安慰道:“爹,只要我们活着,早晚会回去。”
阿黄仰着鼻头嗅了嗅,支愣起的耳朵警惕地动了动,突然站了起来,冲着东边,不安地叫了几声,顿了一下,阿黄的叫声更加紧密而响亮。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四个人的心头。
大家往一起靠了靠,凝息静听,除了阿黄的叫声,雪不停落下的声音,风中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又仿佛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容不得多想,阿黄已经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随着阿黄的扑咬声,传来几声狼哭鬼嚎地惨叫,有人奔逃进树林,摔倒在雪窝里不见了踪影,另外两三条人影绕开阿黄,迅速扑了过来。
“都不许动啊,不然老子伤人了。”
“这狗放倒,今天就能开荤了。”
几个人嘴里嚷嚷着,在同伴掩护下,有人抱起地上的行李箱转身就跑。阿黄这时已经调头回来,不顾一切扑向抱箱子的人,那人扔下手中的箱子,大叫着夺路而逃,其他同伴虎视眈眈仍不肯罢休,想伺机捡回箱子。阿黄毫无惧色挡在四个人的面前,嘴里发出沉闷地恐吓。恰在此时,山崖西边,来路方向传来快速奔跑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束火光照亮了周围的夜色。手持火把的人影,声音洪亮,冲着几个山贼怒斥道:“你们想干什么?”
几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程咬金”震慑住,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手持火把的人已经冲到山贼面前。梅月婵连忙用力搂住阿黄的脖子,以免它扑上去引起误伤。
手持火把的人体格健壮身手敏捷,几个山贼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原来这人是个武师,在汉口传授武术为生,前一段时间回家奔丧,现在正回返汉口。看着火苗一点点引燃柴禾,他把随身带的火石交给陆伯平。
“留着用吧,至少可以喝点热水。我身上还有。”
“多谢先生,多谢,多谢!”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周围起伏的山峦像巨大的兽脊。趁着火光的亮,梅君把冒着热气的水分别倒进先前凉水拌过的面里,一边拿勺子飞快地搅动着。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炒面粉特有的香味。
武师为人豪爽,没有多少客套与推辞,接过梅君递上的热茶汤,双手捧着取暖。武师挨着陆伯平的外侧,薛凤仪居中,梅月婵和梅君紧挨着靠崖而坐,把头埋在膝盖上。燃烧不灭的火,给了他们些许难得的温暖。
不知不觉天色转亮,漫天的白雪也停了下来,红红的日头挂在山坳,雪野、山林、崖壁都亮了起来,天空呈现出许久不见的湛蓝,凝视一会,便会感到两眼发痛。久违的鸟鸣声啾啾婉转,从山上、林间一掠而过。
别人走一天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天。幸亏有武师同行,一路得到不少照顾。在邻近县城的分叉路口,武师与他们告别沿路继续向南。
官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人,讳莫如深行色匆急。有怀抱婴儿的女人,有的背着患病的老人;赶着牲口的,恰好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搭在牲口身上,不愿离家的牲口,脚步缓慢,不断有巴掌抽在屁股;坐着二人小轿,穿着体面时髦的富人也不在少数,时不时的还会冲出一些骑着洋车、头戴八角帽身穿学生制服的年轻人。怎么看,他们不像饥饿的乞丐倒像是仓皇逃难。
天气晴好正值清晨,县城门口一些摆摊的小贩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种种反常的迹象促使几个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梅月婵和梅君把薛凤仪扶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陆伯平摧促薛凤仪:“银票给我,我找银行取些钱出来。买点吃的,找个地方你们先住下来,我再去买火车票。”
薛凤仪从随身的小包袱中摸出两叠大洋,交待陆伯平:“先去买吃的吧,歇会去找个住处,这些足够了。住下后再去找银行也不晚。”。
陆伯平接过钱,瞪大眼睛:“你不说没有现钱了吗?”薛凤仪佯装不耐烦地催促他:“唉呀,你快去买吧。”
看着陆伯平的背影,三个女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地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远处甚至看到斑驳的麦苗,一处处祼露的绿色包围在皑皑白雪之中。路边的雪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阿黄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
等它喝完水,梅君刚要把手中的黄馒头给阿黄,立刻遭到薛凤仪地阻止:“人都吃不上还给它?狗命大,只要有水喝,十天八天饿不死。”
阿黄摇着尾巴仰着脸,眼巴巴地紧盯着那块馒头,随时等待它被轻轻抛起,自己轻松一跳就把可以把馒头牢牢叼在嘴里。每次都是这样。阿黄目不转睛地盯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巴。这两天它什么也没吃,它饿了。它听到自已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可是,那块馒头始终没有抛出手,阿黄移开紧盯的目光,疑惑地望向梅君。是自已叛断错了吗?这不是给自己的食物。两行晶亮的泪水顺着梅君脸颊正淌下来,又从下巴上滴在胸前。再一看,梅月婵的眼中同样噙满泪水,但她极力克制着,没有让这冲动流出来。阿黄有些心虚更觉得心疼,它能看懂那种为难。好吧,我不吃,你别哭了。我根本就不饿。阿黄在心里想。轻轻哼唧了一声,一声不吭趴在地上,下颏贴着地面,眼睛时不时翻着白眼,瞄一瞄梅君和梅月婵,她们脸上的水珠子实在让它放心不下。
“我吃饱了。”梅月婵把自已手中的馒头随意地咬了一口,蹲下身子悄悄放到阿黄嘴边。梅君立刻会意,止住泪水背过身紧挨着她蹲下来,把馍悄悄给了阿黄。
两个人相视一笑,带着酸涩。
“两伙当兵的打起来,火车站被占领了,两伙人正抢占县政府呢。子弹不长眼,快跑吧,出去躲躲,去那等着送死。”挑着货郎担的人说完,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跑开了。
很快,越来越多的老百姓拖家带口涌岀县城,官道附近顿时人嘶马喧拥挤不堪。梅月婵和梅君守着薛凤议,忧心忡忡等待着陆伯平。一只小猪看到阿黄惊声嘶叫着,在人群中上窜下跳,突然小猪窜向路边,掠过惊慌失色的薛凤仪又跳过水沟继续跑窜。薛凤仪歪倒在地上,呲牙咧嘴痛苦不堪。
隐隐的枪声不时传来。陆伯平一回来,几个人心急如焚连忙上路。全城门户紧闭,庆幸的是陆伯平遇到一个推着孩子家当的人,好说歹说掏出所有的银圆终于换来他手中的独轮车。
冬天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中午的片刻温暖刚刚升起来,太阳就落进了西山。山谷中的风有着浓重浸骨的寒意,月亮象一块透明的冰体,无动于衷。一种极为怪异的“呜呜”声,从山谷深处传来,如同空山中的老鸮哭泣,又如夜魅的怪笑,清晰响亮,被山风吹着,回荡在山谷间,让人听的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几个人白天里水米未进,饿得眼冒金星,缩在山崖边一动不动。半眯的眼皮被这突然而至地叫声惊醒。
微茫的月光下,一片黑影自极高处张着两翼向崖顶这边疾滑过来,电光火石间已扑进林间的雪地中。????黑影一触即散,一声惨厉地哀鸣转瞬即止,黑影已经腾空弹回黑夜的深处。阿黄冲着远处悻悻地叫了几声。
梅君半张着唇愕不能语:“吓死我了。它抓了什么东西,不是兔子就是小狐狸什么的。”
谁也没有再说话,饥饿剥夺了体力也削减着对外界的兴趣。
两天来,几个人只能往水壶里装满雪,烧开了喝。阿黄不再象前几天那样形影不离紧紧追随,有时它会不声不响离开大家,跑进树林撒欢,有时候独自跑上山坡追逐鸟雀。每次不见它的影子,大家会停下来等它会。每次它都能很快悄无声息的追上大家。随着它出走的次数增多,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没有人知道它消失的时间里去干了什么,每次回来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的样子。
第三天的下午,阿黄不止找到了一条小溪,出人意料的叼回了一只二三斤的兔子。这喜出忘外的礼物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希望。
睡眠的缺失,饥饿以及长途行走的肌肉酸痛,让他们再一次濒临极限。往后的半个月里,阿黄隔长不短带回兔子、野狐、野鼠甚至乌鸦,给饥寒交迫的生活带来贴补。薛凤仪对阿黄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再没说过十天半月不吃饿不死的话。
翻山越岭,过了三条河。一路上,面色黯黄的饥民走着走着扑倒路边蹬然气绝的不计其数。自顾不暇之际,也只得任由其曝尸荒野。生与死的距离有时候近在咫尺。
遇到偶然路过的人,说,山那边就会有村庄,再走百十里路就是天津地界。
己近黄昏,昏黄而暗沉的天空,一颗星都没有,让人觉得阴郁而压抑。剥过皮的一只兔子和三只野鼠已经开始冒油,风吹着熊熊的火苗,把烤肉的香味送的很远。阿黄把一块兔子的腿骨叼在嘴里,跑进野地。这片荒原没有一棵树,视野辽阔。阿黄四下环顾寻找合适的地方,又好像哪里都不放心,继续转悠着。找个地方保管的是自己细水常流的日子,它是认真的。但是转了好半天也找不到这个让它心安的地方。平时它都埋在自己的窝旁,这里哪里是它的窝?阿黄湿湿的褐色鼻子,使劲儿耸了耸,冷冽的空气里都是陌生不安的气息,它嗅不到狗窝里那种熟悉的让它无比心安的味道。它很久没有闻到那种味道了,有些想念。
眺望着陌生萧条的原野,阿黄有些出神。远处,山鹰的翅膀牵着它的目光,在天空滑翔了很远。这个地方与别处迥异,老鼠白天晚上不眠不休随处可见,自然引来山鹰。裸露的山体自上而下有几条幽深诡异的裂痕,曲曲折折地裂到山根处,消失不见,像通往地狱的眼睛,冷酷地注视着尘世。往那黑洞洞的裂缝里望去,顿时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冷。
山鹰的双翼也附着着梅月婵和梅君的目光,天大地大,为什么那只鹰看起来如此孤单?它在天空徘徊不去,是在寻找什么?薛凤仪和陆伯平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沉默地望着,久久不语。
阿黄一脸惆怅,把食物放在地上,四下环顾一番又重新叼起来跑向更远的地方。终于在一块石头旁,犹豫着放下口中的骨头,开始迈力敏捷的挖坑。顿时,枯草夹着雪,碎石和土渣,四下横飞。
“阿黄。”一直跟在它身后的梅君弯腰拿走地上的骨头。阿黄一看,立刻停止爪下的动作,仰着脸,一脸纳闷,褐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它的食物。梅月婵蹲下来拍了拍它的背毛:“这不是咱家,埋了就找不着了。放在我这儿吧,我替你保管。”
阿黄很快明白她们的意思,摇着尾巴,跟在旁边跑着。置身这片杳无人迹的荒野,踩在枯草碎叶上,每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时猛然窜岀的野鼠,拖着尾巴掠过脚面仓皇而去。梅月婵不禁浑身一阵寒噤,一种极端的不安和恐惧,向她袭来。每次有危险来临时,她都会有这样本能的反应。
“姐。”梅君再次仰脸望着天上盘旋不去的绰绰翼影,压低声音:“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阴森森的?”
正在这个时候,身边的阿黄仰着头伸长脖子,“哦哦――”发出一声怪异的狼嚎。不动声色隐藏在山顶的猫头鹰似乎接到了某种信号,紧随其后抛出一连串阴森的笑声。
四下望去,象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周围流动的空气里。两个人不由得加快脚步跑向不远处的火堆。
陆伯平看着藏东西的阿黄,忍不住说,雌性动物都有藏东西的本能。薛凤仪想到那天自己拿出私房钱的情景,觉得他话有所指,一脸揶揄反驳道:“藏来藏去还不让大家花了,她自己省吃俭用也没舍得花呀。你们男人有了钱光想着花,就不想着没钱的时候有难处受苦。女人藏的钱都是留着以防万一用的。”薛凤仪说完,缓了口气,继续道:“当然指的是好女人,有些女人,丝毫不体恤男人挣来的血汗钱,全家的钱都给她败光。当然也有坏男人,挣的钱只顾自己大手大脚吃喝嫖赌,不管老婆孩子死活。这样的女人男人大有人在。”
城门口时,薛凤仪被小猪撞倒,装着银行汇票和不多现洋的小包袱掉在一边,没有急时发现。紧接着,大家注意力都被独轮车吸引,匆匆上路后才发现包袱不翼而飞。冒着越来越密的枪声返回寻找也是一无所获。为这事,薛凤仪一路上都是不断自责郁郁寡欢。
“你看你,我就说了一句,你说这么多,都扯远了――”
“爹,娘处处为这个家操心着想。”梅月婵往火堆里扔了两把草梗,扭脸笑咪咪地望着陆伯平,扬起下巴指向旁边的薛凤仪:“爹觉得娘属于哪种?”
陆伯平回答道:“当然是贤惠的那种。”
梅月婵的眼光幽幽发亮,不得已用手指着薛凤仪,小声提醒他:“跟娘说。”
陆伯平平日的大方爽朗全然不见,一副磨不开面子的为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会儿,又心虚似地偷偷瞟了两眼薛凤仪,尴尬的在头上抓了两把。风中的肉香吸进鼻子,提醒了他的注意,起身卸下兔子腿,讨好地递了过去:“你娘当然是个好女人,兔子腿,给你吃!”
薛凤仪绷着脸:“兔子腿应该给阿黄,都是阿黄的功劳!”
梅月婵和梅君相视,忍不住扶住额头埋脸笑个不停。
突然,一种异样的声音,从身后的山上传来又仿佛来自地下。四个人略一凝神,霎时间,山上有大片的尘土轰然腾起。
梅月婵惊骇地瞪大双目,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无法预知的灾难,埋伏在这场颠沛的命途之中。哪一簇繁花似锦,哪一处又是恶水险山?只记得,那时,陌上花开,乍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