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的石榴已经熟了,有些已经迫不及待裂开,顺着缝轻轻一掰,满肚子都是玛瑙一样晶莹剔透的红珠子。所有的石榴都被采摘下来,每个人都可以大饱口福。
梅月婵静静地坐在桌前,手心里端着半个掰开的石榴,剥下几个石榴籽放在嘴里,蜜汁琼浆的味道在唇齿间慢慢流转。有些失神的目光透过窗纸,投向莫名的远处。光线中渗透着薄暮的红色,斑驳的外墙上流转着越来越暗的光影。但她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她就是那样静静地坐在那,象沉浸在无人能触碰到的梦境里。古老而悠远的梦境。
疯女人死了,所有过往都随她永远沉在湖底。曾经的秘密也会像一粒沙子,永远碎在梅月婵如蚌的心底。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打开汽灯,屏幕后面被耀眼炫目的光线包围。铿锵的曲调唱腔里,那些兽皮或纸纸做的人物,面无表情动作僵硬,斑驳的身影,一遍遍在婉转或跌宕的情节里沉浮。它们一个个都那么单薄,薄的几乎透明,薄得只剩下影子,被命运的手提着,股掌之间挥来抛去。纤细如发的一根线,就足以让他们徒生变数身不由己。
梅君手里拿着石榴的另一半,嘴角挂着神秘地笑,悄悄把一个香囊放在梅月婵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梅月婵收起失神的目光,望向眉眼巧笑的梅君,又落在那个来历不明的香囊上。
“那个叫长生的,偷偷塞给我的。”梅君蹙了蹙眉头,嘴角分明又带着羞涩的笑意,双手握拳把石榴捧在胸前,有些无措地轻轻搓着。
梅月婵轻轻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石榴,提起香囊竖在眼前:“不用让我看,喜欢就拿着。”说着,侧身轻轻放在梅君手心:“你觉得长生这个人怎么样?”
梅君稍顿了一下,似乎在想,然后轻声说:“他嘴巴倒挺爱说话,也挺会说。”说完,她的目光停留在梅月婵的脸上,好像期待着能有一个答案:“小姐觉得他怎么样?”
梅月婵拿过桌上没看完的书,遗憾地摇了摇头,直言道:“人是挺机灵,但我对他没有一丝好感。我觉得那个人品性有问题,不可深交,不能托付。你要留心观察,最好不要轻信。”
梅月婵说着,一边拉开抽屉准备把书放进去。低头的霎时,那支金色的钢笔顿时牵住了她的目光和神思。她深深地凝望着,缓缓把书放在钢笔的旁边,顿了一下,出神的目光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轻轻关上了抽屉。仿佛里面有着无比珍贵的梦,生怕有所惊扰。
梅君忐忑地望了望手中的香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豫倒在酒馆里不省人事,却还挣扎着想把酒杯里的残液倒进喉咙里。他需要这种火辣辣的刺激,那种顺喉而下的快感让他有种迷之沉醉。
陆恒跟随他追出来以后,像一条影子,五天来,寸步不离的守着。望着面前名鼎大醉的兄弟,外人异样眼光注视下的酒鬼,只有他知道这个酒鬼以酒买醉的原因。兄弟一场,陆恒的眼底忍不住隐隐泛红。小时候一起爬上梯子,到房檐下抓麻雀,他稍有走神,梯子一歪,陆豫整个人从上面摔了下来,昏死过去。陆恒惊慌不已抱着他连连哭喊‘陆豫?你是不是死了?你快醒醒,你死了我也不活了。’陆晨当时年幼,被吓得哇哇直哭,陆豫一脸疲惫清醒过来时,竟然咧着嘴哈哈傻笑:‘哥,你这么大人了还哭?你是不是男人!’‘我怕你死了!’薛凤仪听说了情况,心急如焚跑来时,一时气急拉着陆恒要打,陆豫立刻上前抱住陆恒,理直气壮地说:‘谁都不准欺负我哥!要打先打我!’
时光如水,往事像深藏的酒,无论多么浓烈的滋味,只能浅尝无法深酌。
陆恒轻轻叹息着,站起身,拿下陆豫手中的酒杯。趴在桌子上已经人事不醒的陆豫,突然动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道:“不要,动我的酒,酒杯。”
“你已经醉了,别喝了。”
“醉了不好吗?幸亏,我还,能醉,一喝就醉。”陆豫舌头僵硬,嗓子眼里发出嘿嘿地冷笑:“醉就醉了,有什么了不起!不用你可怜!你也不过是一条可怜的虫子,一喝就醉……”陆豫嘴里嘟囔着,最后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他今天喝得比往天哪次都多。
陆恒掏钱结完帐,找酒馆的小二搭了把手,把醉如烂泥的陆豫背在后背,缓缓出了酒馆。陆豫很沉,压得他两腿如沿,但是他的后背很暖,心情很平稳。两个陌生人贴得再紧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有兄弟挨在一起,是这样微妙的不同。
看到陆恒从马车上下来,默不作声把沉睡中的鲁豫背回到屋子里,陆伯平和薛凤仪互相对望了一眼,眼底盈动着无限的欣慰,曾经苦恼于鬓角隐现的白发,眼角多出来的鱼尾纹,此刻突然变的让他感慨万千暗生欣喜。
陆恒面对期望的薛凤仪和陆伯平,突然觉得无比尴尬,他没有勇气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用语言轻易激怒陆伯平,但同样也没有勇气做出什么不同与以往的举动。一直耿耿于怀记恨在心的竟然是自已的亲生母亲,这样戏剧性的转变,让他无法毫不保留的相信事情哪一面才是真相。重新面对,恨,不能像以前的理直气壮,爱,也无法平静从容。
最终,他只淡淡的留下一句,我还有事。然后脚步匆匆,逃似的离开众人的目光。
兴许是因为没有看到三个人之间有什么意料中的厚此薄彼的亲昵举止,房檐下的林妙龄,暗暗地撇了撇嘴。
梅月婵知道,时间卒然掀起的巨浪也会由时间的手慢慢抚平。大嫂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的多嘴竟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衣店的伙计已经全部辞退,各寻生路。生意不景气,为了节省开支,长生、小翠首当其冲面临命运的转折,当天带着自己的所有东西,神色黯然离开了陆家。碧桃、梅君因为是陪嫁丫鬟,注定要跟随主子。香梅并不是大嫂的陪嫁丫鬟,为了不引起大嫂多心横生枝节暂且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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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和李玉,在一周后也离开了陆家。
风无声拂过空寂的街道,一些过早飘落的叶子顺着墙根向前翻滚,直到风止,才能停下身不由己的辗转。
马脖子上的铜铃随着马蹄声声发出清脆的声响。金医生恰好要去见一个朋友,出了药房的门恰好遇上。
狭小的车箱里,金医生坐在梅月婵的对面,两个人心照不宣互相沉默着。
李旦和李玉挨着金医生,低着头默不作声,李玉胳膊上挎着的土红色的小包袱里,装着他和李旦的几件换洗衣服。两个人均属父母早亡,孤身立世。
从住处到繁华的街道,每次都要经过一个弯度很大的陡坡。黄河沿岸是丘陵地势,放眼望去,三步一小坡五步一大坡。
金大夫在街口下了马车,一步一歪缓慢行过人群。黑色土布长褂随着他身体的每一次倾斜向着一个方向抽动。沿街卖糖果的、编织筐的,挑着剃头挑子理发的,等客的黄包车,也有落魄的读书人,一根毫笔一张宣纸打发残生。
金大夫慢慢走着看着,在县城最大的药房前停下颠簸的脚步。一踏进门,仅是那绕墙三面,崭新发亮,由很多小抽斗组成的红木百眼柜,足足让他眼前一亮。想想自已一面墙也没占满的灰头土脸的破桌旧柜,简直天上地下不能同日而语。他不只看到了珍贵的鹿角、人参,难得一见的蛤蚧、珍珠粉。五六个伙计手脚不停忙碌着仍然有人在等待,这顾客临门的场面让他只能望其项背暗自羡慕。
“金大夫!怎么?今天有空?”迎面突然有人问道。
金大夫定睛一看,魏三正笑呵呵地望着他。
金大夫趔趄着,向前挪了两步,谦虚地一笑:“我那一直都不忙,您这是?”
“下雨伤了点风,来这抓点药。”魏三简单的回了一句,抬脚准备离开。作为邻居,迎面撞上点头问候只是出于客套。他并没有打算和这个身有残疾的人走得更近。
这时,长生无巧不巧迎面进来。金代夫一问,他竟然混进了县政府当差,不由得一脸羡慕,心里百味杂陈,深为自己这条残腿遗憾和自卑。听说是老魏给长生介绍的工作,金代夫讨好地笑着,叮嘱魏三:“换季时候冷热不均,千万注意保暖。”
三个人边聊边出了药房。魏三回头赞许地望了眼宾客如云的大药房。不露痕迹地揶揄道:“这店的气势,你可羡慕。”
“不能同日而语呀!”金大夫惭愧地摇了摇头。
魏三心里暗自嘲笑,淡淡地说:“这店,我小舅子入的有股,你要是有意,我可以给你牵个线。要知道,这里一天卖出的药材,你怕是要忙碌一两个月才行。”
“那好啊,真是不敢想象。”
魏三嘴角抽搐了一下,更加觉得面前这个瘸子太不识相,自己只不过是客气了一下,他竟然顺杆子爬了上来。客气的说:“举手之劳而已。一起回吗?”一边说着,三步两步就跨了出去。
金大夫在后面说:“我还要去趟警察局,警察传我了。”
“什么事儿啊?”魏三好奇的停下脚,转回身。
“陆家大房不是死了吗?我当时在场。”
魏三关切地问:“我正纳闷呢,你跟陆伯平有什么亲戚啊?这事可小不了,头几年他对别人说那女人死了,突然冒出来,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金大夫立刻辩解道:“跟我没关系啊,是他们弄的。”
“弄的?谁弄的?”魏三眨了眨眼睛,脑子里有什么突然亮堂一下:“我听说那女人在你店里出现过。”
“乐福轩”的二楼,设有雅座,活了半辈子,金大夫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李福轩坐在靠窗的位置,大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扳指。温和的太阳光下,绿扳指闪烁着耀眼的绿光。李福轩一脸玩味:“姐夫,这可是个好东西,宫里出来的。听说是当年洋鬼子打进来,太后逃往陕西的时候,路过巩义那个大富商康百万康家时,有道菜吃顺口了,顺手摘下来赏给那厨子的。”
魏三拿着左看右瞧:“天下乱世,好东西慢慢都会出来的。”长生挤在旁边,伸长了脖子,一眼不眨地望着扳指。
金大夫插嘴问:“这能值多少钱?”
“值多少?买下你那药房绰绰有余。”
“不会吧,就这么个小玩意?”金大夫一脸诧异:“那要是个大瓶子,得值多少钱?”
李福轩不以为然:“价值这东西岂是大小而论的,瓶子得看什么瓶子,皇帝使用过的和民间的那差别可大了。除非是那种带着传奇的东西。”
“紫月瓶”算吗?我可见过!”金大夫立刻接茬。
“你能见着‘紫月瓶’?”李福轩面露怀疑,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不像口出狂言。目光一动不动停留在金大夫脸上:“你在哪儿见的?”
“梅家,就是陆家的三儿媳妇他们家。我的手艺就是跟他祖父学的。那时候我还年轻,受了伤半死不活的,被别人背到他们家。昏昏沉沉的,我听见有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紫月瓶’一定要收拾好,小心引人窥视惹来灾祸。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就看见他们拿着个瓶子。还有件怪事呢,那瓶子朦朦胧胧的像走出来一个漂亮女人,一身白衣,一直朝我走过来,眼含杀气,那眼神恐怖极了。无法言喻,我当时就吓昏过去了。”
魏三和李福轩一脸惊愕,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七八圈。
听完关于那天晚上,陆家人和疯女人的事情,李福轩淡淡地说:“薛凤仪准是故意的,是有私心。”这句话完全契合了金大夫的心思,对这件事他也是心有怨言耿耿于怀。他何尝不是觉得,薛凤仪根本不必非在大家面前揭穿事实,完全可以私下里把这个脓疮挑破。她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报复,她几十年面对儿子却不能相认,儿子把别人认做亲生母亲,把她视作仇人怀恨在心,隐忍已久的委屈在那一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面对警察的时候,金大夫自私的棱角终于得到了平衡。他狭窄的心里已经完全被那间大药房富丽堂皇的影像占据。
年轻的警察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这件事情人命关天且事出有因,其余在场证人都是亲属,证词可信度不高,你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整件事情,且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你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请你一定要慎重回答。”
金大夫一脸漠然,把脊背向后挺了挺,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诡异地抽搐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