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广州。
风从海面而来,玉兰树华冠如伞,碧绿的叶子微微摇曳。地面上偶尔的落叶应着初开的山茶花,点缀着委婉的南国晚秋。
“如果不是坐错了火车,谁能想到,我们会来到这个没有冬天的地方。”梅月婵不禁深深感慨。
已是十一月,太阳的温度仍使路面发烫。遥远的故乡,此时已是大雪纷飞冰冻三尺。人人穿着臃肿的棉衣在呼啸的寒风里举步维艰;而现在,单薄的夹祆足以抵抗并不强烈的季风。
梅月婵带大家离开天津后,本打算投奔杭州姐姐家,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坐火车,竟然阴差阳错来到如此遥远风俗迥异的广州。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在天津,今年,一定是在这里了。”梅君满腹心事,低低地说。
天津两个字立刻使她沉默的面色堆起了乌云,嘴角抽搐了一下,默不作声低下头,望向轮换着踽踽向前的脚尖。像在等待一场命中的宣判。
梅月婵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词语。
“如果是真的,一定不要。”梅君望着梅月婵,坚决摇了摇头,眸中深彻的痛楚和焦虑如两汪幽幽地暗井,随时会让人陷落溺亡。
梅月婵果断点头,轻声安慰她:“知道。”
药房就在路边。梅君低着头拘谨地在凳子坐上,抬手局促地放在柜台的药枕上。戴着眼镜的大夫把过脉,面色平静地说:“恭喜太太,是喜脉。”
在家时,梅月婵听到梅君忧心忡忡的说两个月没来月事,拉过她手腕一摸,心中已经八九不离十。自己毕竟不是大夫,也缺乏相应的药物,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决定带她找经验丰富的大夫确诊。
喜脉?冷冰冰的两个字瞬间稀释梅君最后的一丝勇气,她低着头久久不语,削薄的肩头随着呼吸起伏不安。过了一会儿,一粒粒晶亮的泪滴,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坠向腿面。
“有没有药,可以――”梅月婵搂过梅君颤抖的肩头,梅君立刻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压抑的发出呜呜地低泣。
梅月婵高估了自己的坚强,她听到自己声音在微微颤抖。
“有什么药能拿掉这个孩子。”她还是冷静的说完这句话。
两个人在路上已经商量好,万一逃不脱命运的诅咒,只有牺牲这个孩子,不再继续背负耻辱。
“哎――”大夫摇了摇头,极其遗憾地叹道:“她的身体状况经不起丝毫的损伤,这个孩子竟然能存活,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也许是天意吧,她们注定同生共亡。”
任何哀求也无济于事,姐妹俩心有不甘,换了两家药店却仍是同样的结果。
两颗柔弱的心瞬间被推至悬崖边缘。生命究竟要多坚强才能敌得过一场场命运的寒凉。伸出手去四面皆空毫无依附。
“梅君。我们已经无路可走,我不想你再出任何事。”梅月婵有些哽咽,她感到一阵阵害怕,她怕自己无力拉住身心憔悴的梅君。
“我实在不想要他。”梅君声音很轻,浑身哆嗦,像风中颤抖的翎羽。慌乱无助的眼神中有着痛楚的明亮。
梅花渡事件后,梅君变得极其敏感,尖锐的声音、打雷、别人的争吵或者窃窃私语都会让她极度恐惧,慌乱失神。只有与她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平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外表下,任何的刺激都会让她发狂失智。
梅月婵沉思了片刻,目光中多了一种不顾一切地坚韧。周围过于漆黑和寒冷,那我们只能点燃自己,寻求温暖和明亮。曾经在梦中,心中的那个人这么说过。
“等一生下我就把他送走,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梅君,你听我说话,安静点?好吗?”
梅月婵的眼中升起一丝雾气,但她又坚强的把这种瞬间的柔软逼了回去,坚绝不允许它扩散:“我说到做到,梅君,再坚强一次,也许我们就会熬过去了。”
紧张的情绪就像两张满弦的弓,稍有不慎便会噶然绷断。
梅君听到生下就把他送走,似乎又抓住了一点希望,嘴里喃喃念了两遍,送走他,送走他,六神无主的目光忽而如释重负般黯然下来。片刻又忽得一亮,紧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目光紧盯着梅月婵,一迭连声:“好,送走他。一定要送走他,一定要送走他。”
梅月婵认真的向她点头,看到梅君目光中的焦虑稍稍有所缓和,才小心翼翼吁了口气。
梅君石雕般失血的面颊在冷风中更加苍白,缓缓接过梅月婵递来的手绢,无奈地拭去眼角最后一滴泪水。
“阿黄!”
这个熟悉的名字,冷不丁被一个陌生人苍老的声音喊出,两个人冰冷的心瞬间像触碰到一捧温热的泉水,相视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你别总是瞎跑,会跑丢的。”就在旁边三五步远,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肩上满是污垢的布袋鼓鼓囊囊的,几根木棍露出半截。他正扬手指着前面一条灰黄色的小狗,那挺胸昂头精神抖擞的架势与身上破烂的衣衫极不相称。
小黄狗闻声掉头跑回来,叨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馒头,冲老人摇着尾巴。老人摸着它的头,一脸慈爱,轻声重复:“别瞎跑。”
话音未落,吃完馒头的小狗,再次掉头向马路对面跑去。
“吱――”刺耳的刹车声撕裂空气,一辆黑色别克突然改变方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三个人站立的位置飞似地冲了过来,车轮下迸飞的几粒石子,象射出的箭,引起一片恐慌。
尖叫声,慌乱奔逃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惊慌失措的两个人,仓皇躲闪已经来不及。梅君缩着身子目瞪口呆雕塑一样立在原处,双手下意识的捂住自己腹部,不断惊声尖叫。梅月婵始料未及踉跄摔倒,唯独那个衣衫破烂的老人面色镇定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头晃了一下,在几个人脚前不足一尺的位置,及时停下。失魂落魄的梅月婵手忙脚乱爬了起来,紧紧抱住已经呆若木鸡的梅君,小心地晃了晃她。
不远处,不乏有人幸灾乐祸,发出一迭讥诮的口哨声。
“梅君?”
惊魂未定的梅君听到轻唤,方才如梦初醒缓过神来。半张的嘴机械地动了一下,望着近在咫尺的汽车,仍心有余悸连连向后退去。
五六个混混模样的男子,摆出隔岸观火看好戏的架势,又是一阵起哄的嬉笑声传来,夹杂着几声揶揄的口哨。
梅月婵侧目向后扫了一眼,认岀是常六为首的一伙地头蛇。这伙人此前在别处谋生,因为一座祠堂被拆的事,带着一百多号人出面横加阻拦闹得鸡飞狗跳,并且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一时间,人尽皆知。
常六身材瘦弱,像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两臂环胸立在原处没动。不用看,他也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谁。两只绿豆眼带着鄙夷朝驾车人的位置深深盯了两眼。
如果不是玻璃挡着,这两束目光会像钉子一样钉进那人的肉里。
骆良生上前几步,来到梅月婵跟前,隐晦地一笑,低声道:“趁机讹他一把,我替你出头。”
“不用了,都没有受伤。”梅月婵对这个尾音带着公鸭嗓的男人果断摇了下头,匆匆答道。
她不想和这伙人过多来往。骆良生遭到拒绝,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才缓缓退去,败兴地哼了一声,转身悻悻走开。而这时常六已经带着其他人走出很远。
骆良生追上去时,有人暧昧地笑问:“生哥跟人家说什么了?”
骆良生嬉笑着掩饰道:“能说什么,搭个话而已。”
一侧打开的车门内,先探岀一只穿白色高跟皮鞋的脚,一头时髦卷发从车门上方一闪而过,着粉红没膝长裙的年青女孩,仙子一样站在面前。红黑相间的外套透露着神秘与华贵,也更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颈间的绿宝石项坠闪着尊贵的光泽。
看看她们都没事儿,女孩拍了拍胸口,喃喃道:“吓死我了。”说完,扭身跳上车关上车门。汽车重新打着火,车身缓缓向后倒退一段距离,随后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常六一伙人径直来到被拆到庙前,站在警界线外,默不作声注视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祠堂。说是祠堂,其实只是一间青石砌成的矮房和一片面积不大没有围墙的空地。这个祠堂曾经隶属一支李姓的家族。
常六的到来被眼尖的警察立刻汇报给亲自带队的警长姜世勋,双方互相警惕的对峙着。常六对他们的过度紧张报以不屑地冷笑。
姜世勋正站在一棵巨大的木棉树下,粗壮而光秃的枝干,伸向头顶的蓝天。姜世勋方脸微胖,笔挺庄重的警服,让他更显得严肃威武。一双精光的眼神,饱含着阅尽世事的干练和睿智。
姜世勋吩咐大家暗中留意常六的一举一动,不是万不得已不要擦枪走火。
有人说常六即然来闹事,得先给他个下马威,杀杀他的嚣张。
蒋世勋冷漠地望着远处警戒线外的人影,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他只带了五六个人,不像是闹事。注意观察随机应变。”
常六的确无意来惹是生非。这座祠堂于他而言早已陌生,但是一些随着时间成为过往的事情,面目模糊却在他的心中沉浮跌宕,像他跌宕的二十多年的岁月。这座庙宇承载过他九岁之前的冬天和夏天,还有那个己死去的女人。也正是在这座庙宇里,他见了她最后一面。
铺天盖地的雨声从四面八方骤然而起,常六的眼前尽是模糊的雨和那个女人在雨中一步一步踽踽远去时,抬起手擦拭眼泪的背影。那天以后,他很快便离开了这里,只身流浪,再也没有记起过那个女人。
当他听说这里将被拆除时,像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了一块巨石,心里不尽突然掀起莫名的波澜,甚至来不及理清这纷乱的杂念,立刻赶了百十里的路就为了回来看她一眼。
看到记忆中原本完好的庙宇突然变的残破不堪,常六顿时失控变得暴怒异常。他可以忘了这一切,但他无法容忍别人毁了这一切。于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了,双方各有损伤。
冷静下来以后,常六暗自审视自已的冲动。是什么让他当时变得激动万分?他不想追究也不想知道。
今天来,他无非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这里。仅此而已。
耳边的雨声渐渐消停,常六从一种恍惚中挣扎出来。望着那些残垣断壁不断塌陷下去,他也只是平静沉默的注视着。像注视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全然没有了那天的心痛,他甚至想亲眼目睹这片破败不堪的废墟尽快夷为平地化为乌有。
或许,这一切早就该如此。
梅月婵一路放心不下,多次叮嘱和安慰梅君,事情已然如此,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折磨自己。甚至想请假陪着梅君,梅君称自己绝对不会去做傻事宽慰她的担心。
初到广州,截然不同的语言、习俗使他们和周围人的交流产生了巨大的障碍,短时间内无法作工挣钱。为了生存,不能坐以待毙。梅月婵想出卖包子的生路,本钱不大,保守可靠,若有剩余,一家人可以吃。陆伯平对此大加赞赏。梅月婵象在天津买火车票一样,用偷偷卖血的钱买回了所需的物件。虽是本小利薄,也勉强顾住一家人的温饱。随后,梅月婵找到一份洗碗的差事,梅君帮人糊纸盒挣些零钱。
时间已经不早,夜色从四面八方围笼而来,街道上行人渐稀。两人帮陆伯平收拾好笼屉、板凳回到家,薛凤仪已经点燃灶火,狭窄的天井里,飘出小米粥浓浓的香味。
梅月婵洗碗的酒楼在繁华的闹市区,周围无数的歌舞厅飘荡出曲调优美的西洋音乐,迎来送往的欢笑声不时灌进耳朵。
梅月婵把两只袖子麻利地挽到肘部,光着手伸进水里,透骨的浸凉让她的手轻轻缩了一下。旁边一身黑衣黑裤的中年女人,笑问:“凉吧。”
梅月婵心虚地笑了一下:“刚进来是有点儿,一会就没事了。在我们那里,冬天到河里洗衣服时,要用石头把冰砸开。洗完的衣服放在盆里,等走到家,都冻成了冰坨,得放在炉子旁慢慢化开才能晾晒。就算搭在院子里,七八天才能干”
“那么冷吗?”女人感到好奇。
梅月婵拿抹布飞快擦干从水中捞出的盘子,她只想快点干完活,回去陪伴梅君:“是的。下雪天,出了屋子,山川、道路、树木,全被白雪覆盖。”
女人把手放在清水里涮了涮,脱下身上的围裙,出门走远。为了避免请假扣工钱,梅月婵下午偷跑出去陪梅君看医生,下午的活全是女人一肩单挑,现在来了自然要还人情。
女人走后,梅月婵重新往大盆里舀满清水,把洗过的盘子小心放了进去。把这些洗完尽快回去,明天早上还要早起,有时候累的真不愿动弹,但是想想还有人需要她的支撑,她只能把自己打造得更加坚强。
常六一伙人喝得酩酊大醉,窝在歌舞厅的水红色绒布沙发里不省人事。他们的大哥――常六,突然决定放弃原先的地盘,在这里重新杀开一条生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甚至常六自己也不知道。
姜少秋旁边围座的舞女频频向他劝酒,客人消费的酒量决定了她们的腰包,像这样年轻潇洒的金主高攀都来不及怎么能错过。姜少秋从不多话,良好的修养使他灿烂的微笑,像一道优雅夺目的阳光。有他的地方,无声流动着蓬勃与温暖。
阿更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候着,惬意地听着音乐一边吃着手中的金丝梅。司机手拿着车钥匙随时待命的样子,当然他还有另外的任务,包括姜少秋的安全以及随时向姜世勋汇报姜少秋的行踪。
姜少秋揣起面前的半杯红酒,带着香甜的丝滑液体顺喉而下,姜少秋把空空的酒杯扔在一边,起身向外走。
阿更把手中的金丝梅一扔,急忙起身:“少爷?你要去哪儿?”
姜少秋已经微醉,身体有些摇晃,不耐烦地埋怨:“吐。你要跟着去吗?”
他只想尽快的甩掉这些影子,一个人清静清静。指了指俩人坐的位置,命令道:“老老实实坐着,再跟着,小心你的腿。让那个萨克斯手单独上,我一会儿要听。”
姜少秋喜欢听萨克斯众人皆知,两个人略一迟疑,司机立刻跑向舞台去交代。
姜少秋俯身扶着路边的树,想吐却吐不出来。回头看看没人跟来,一个人摇摇晃晃隐入夜色。他不用担心自己走丢,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能找到他。举目四望,他发现天下之大,自己却无处可去。
能一个人四处走走也是好的。有时连这也是一种奢望,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窒息。
姜少秋漫无目的地走着,夜风拂过他额前的头发,痛楚的眉头又蹙紧了一些。喝进去的酒在他胃里灼烧,像浓得化不开的郁闷。
“哦――。”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侧脸被硬硬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已瘫软在地上。
有人拉着他的双臂,向后拖了一段。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旁边斑驳的墙,索性就这样疲惫地靠着。有温热的液体淌过他的眼角继续流向腮边,他慵懒地闭着眼睛,甚至不愿抬手去擦一下。
这种带着麻木的疼痛恰好是他渴望的刺激。
旁边有脚步声走过,他也懒得抬起眼皮看一下,在这块地盘上,没有人敢伤害他。
过了会儿,脚步声再次轻轻靠近他,纤细地手指轻轻揭开粘在脸颊上的东西。他能清醒的意识到发生了一切,他想睁开眼皮却有些力不从心。直到一阵钻心的疼迫使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横在面前的手腕。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映在了眼前。惊慌中不免带着警惕,向他解释道:“我只是帮你清理一下粘在伤口上的树叶。”
看姜少秋不语,陌生女人挣开被他抓握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淡漠:“你若不愿让他们看见,这里是安全的。我要走了。酒醒后自己回家就好。”
姜少秋一脸不屑,嘴角含着讥笑:“你这么好心?我不是姜少秋你会救我吗?”????他挪了挪麻木的后背,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衬衫。这是哪里,在这里躺了多久,他已毫无印象。
陌生女人不冷不热,声音很轻,有着关切但更多的则是淡漠和疏离。
“救你只是因为你受伤了,我不认识姜少秋。”顿了一下,又说:“其实,再热闹的场合你心若不在怎能快乐?你喝下的若都是快乐,又何来孤独?”
姜少秋闻言不禁揶揄。把自己屈着的一条腿伸开,另一条麻木冰冷的腿收了回来,直起腰两手撑着地向后挪了挪,僵硬的后背换了一个姿势靠在墙上,浑身僵冷的血液好像才又开始流动。
姜少秋喘了口气,扬起一贯玩世不恭地笑:“孤独?我只有享用不完的快乐,会有孤独?”
“你的眼睛里全是。”
女人的脚步声轻轻遁入夜色,灯光勾勒出的背影亭亭袅袅渐行渐远。孤寂悠扬的萨克斯声弥散在湿冷的空气里,却在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脑海中,铺陈出相同的画面――周身车水马龙,自已,却是唯一静止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