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块湿水的丝绢,敷在人的皮肤上。汹涌而至的铅云,苔癣似的,瞬间爬满了天空。
梅君抖开一块大包袱,把一堆各色丝线和正在做的一些衣服,塞在包袱里面,两角对折,绑的结结实实。
坠儿双手搂紧着梅君,偷瞄了几眼远处骇人的天色,战战兢兢将脸紧贴在她的腿上,口中发出惊惶的叫声。
梅月婵将她绑好的包袱挎在肩上,大声催促梅君:“你抱着坠儿快去找个房檐躲起来。”
天空中乌云开始翻滚,雷声滚过时,刹那间,雨如瓢泼倾泻下来,街上所剩不多的行人顿时抱头鼠窜,执着伞的人也不免慌慌张张的样子,店铺的伙计站在店门口伸着脖子左瞧右瞧。熙攘的长街瞬间冷清,只剩下店铺门口的招牌栉立在灰蒙蒙的烟雨中。
梅君弯腰抱起坠儿,弓着腰,为他遮挡着淋下来的雨水:“哎,姐你也快来啊。”
暴雨像天河决堤似的,铺天盖地而来。梅月婵想把几捆布料收拾起来已经来不及,手中的布料瞬间已被雨浇湿。撑在头顶的篷子也不堪暴雨袭击,歪了歪身子,无可奈何猝然倒地。万般无奈之下,梅月婵不得不冲进劈头盖脸的雨地里。
生活里更多的是灰头土脸,一边又不得不挤出笑脸原谅它的狼狈不堪。
一场阵雨的肆虐,并没有持续太久,灼人的光芒重又笼罩而来。剪刀、丝线、布料上溅满了湿湿的泥巴,凌乱不堪散落一地。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临时的路边摊,却是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地方,也承载了她们对生命太多的希望与原谅。
梅月婵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贴在脸颊的头发滴答着水珠。姐妹俩相视,苦涩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循声狂奔。“周记衣庄”的开业红包,满大街抛撒,引得众人蜂拥而至不惜大打出手。
梅月婵听着行人眉飞色舞的描述,沉默着把身上被雨淋湿的旗袍用力抻了抻,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紧沾身体,透点风加上自己的体温和阳光,能快一些让衣服变得干爽。
风雨可以暂避一时,生活却避无可避。就像淋透的衣服,只能等待它的湿冷渐渐褪去。
雨过天晴,满地皆是全家出动出来透气的蚂蚁。梅君出神的望着蹲在地上调弄蚂蚁的坠儿,许是一时想到了什么,竟自顾神秘地一笑,然后望向身旁的梅月婵,不无羡慕地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家衣庄,就好了。”
梅月婵释然地笑了,抹了抹粘在一起的头发,顿了一下。眸中神往、坚定的明亮显得更加,轻灵剔透:“我们一定会有的。”
“嗯。不求什么富贵,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再挨雨淋了。”梅君心疼地望着浑身湿透的梅月婵。如果不是抱着坠儿先跑一步,她也能帮忙拿一些东西,姐姐也不至于淋的如此狼狈。
“姐,让你受累了。”
“坠儿还小,他需要保护,你是她亲娘,任何人代替不了你的怀抱。收拾完,你带着坠儿先回家,那个拉洋车的李师傅说“夜上海”歌厅需要招待。如果行的话,白天我们一起做衣服,晚上我去那里做工,至少可以有一些现钱贴补一下。”
夜风丝丝柔柔吹在脸上,夹着南国秋天独特的凉意,梅月婵无心享受。
李烂腿打着补丁的粗布汗衫又多了几条口子,拉着半旧的黄包车,一边告诉梅月婵:“夜上海”的女招待薪水很多。没有门路的还进不去呢。????”
“招侍是干什么的,不是舞女吧?”
“不是不是,揣茶送水干一些粗活呗。那可是上等人去的地方,我们这些老百姓也没有去过。”
遥远处,幽暗的树影底下,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将手中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旧苇席盖在已经悄然离去的同伴身上。梅月婵的目光匆匆从他们身上掠过,怜悯而无奈,她有些不忍直视。
此时的“夜上海”正是营业的黄金时间,借助租界的优势,迎来送往笑语嫣然,时沉时浮的音乐被风送出很远。
梅月婵下了黄包车,仰脸望了望“夜上海”霓虹闪耀的绚丽招牌,深吸了口气,缓步走进这片与她生活相距甚远光怪陆离的地方。置身这里,她有一种如梦似幻的假象,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的饥寒交迫,艰辛,苦涩,都不属于这里似的。客人们可以和舞女歌女们一起玩耍,她们是这里的摇钱树,但凡有些姿色八面玲珑的交际花都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到手软。
六虎之一的四虎正在当班,安排她找到叫青橙的女人。青橙专门负责管理这些舞女歌女,这个长相好看目光犀利的女人打量了她一番,笑魇如花道:你的底子做个招待太可惜了,稍加调教头牌非你莫属。这两天先练习一下怎么招待客人吧。
梅月婵稀里糊涂被带进了舞厅,淹没在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客人中。虽然是初来乍到,她已经敏锐的察觉到,那些筹光交错间,醉生梦死笑魇如花的逢场作戏,自己没有喝酒跳舞的喜好,如何能应酬的来?虽来时不多,心里对这个地方已产生了莫名的隔阂。周围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传耳中的音乐,都无法进入她真正的内心。像是有一种透明的隔膜,将它与置身的一切,自然而然隔离开来。
梅月婵正在为无法忍受一些贪婪垂涎的搔挠要转身离开时,一旁酒桌上饮酒的几位金主招手示意青橙。
青橙笑意洋洋俯身贴耳,听完他们的话顿时有些为难:“她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一身刺,我给您换一位姑娘吧。”
客人固执地摆了摆手。他们是这里的金主,青橙知道得罪不起,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示意旁边男招待将梅月婵唤至跟前。其实不用他叫,梅月婵自已正朝这里走过来。她有种不小心陷身水火的感觉。
“对不起,这里的招待我做不了。”梅月婵来到跟前,勉强挤出带着歉意的笑。
青橙面露不悦,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赔笑着向客人打了个招呼,扭身冷冷地说,跟我来一下。
绕过香衣美鬓的人群,梅月婵跟青橙来到一处灯光幽暗的角落,一间敞开门的屋子,精致细密的串珠帘子把这里与外面隔开。隔着绿莹莹的串珠,可以看到一张红色的桌子,桌子上除了红酒和酒杯还散落一些纸牌,两个男人正对桌而坐。从这个方向望出去,整个舞厅的状况一览无余。
其中年青的一个看到他们俩人进来,饶有兴致地歪着脸看过来。
梅月婵站在珠帘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巴掌猝不及防在她脸颊上炸开。梅月婵毫无防备,不由得趔趄了一下,身子已经跌进了帘子里面,幸好一把扶住门上的黄铜把手,才勉强站稳身体不至于跌倒。受到突然的惊吓,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怔怔地望着面前心狠手辣的女人,目光有些不解但是慢慢燃起了火焰与倔强。
青橙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含沙射影的话冷冷的抛了过来:“自命清高是要有资本的。”
梅月婵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着面前嚣张的青橙。
青橙两臂交叉横在胸前,不屑地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就是为了钱吗?做还是不做。”
“不做。”梅月婵毫不犹豫的回答。
青橙傲慢地邪撇了她一眼,再次伦出手去。但是瞬间,她的脸色变得复杂难言。一只迎上来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随着那只手向后用力一推,她整个人向后趔趄了几步。这样的雕虫小技并不会让见多识广的青橙产生丝毫惧怕,她很快稳住心神,露出一丝阴冷歹毒的笑,高跟鞋踩着悠闲的步,朝年轻人那张桌子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提高了嗓门阴阳怪气的说:“这个女人不听话,挡了财路还得罪了金主,我是不管了,您看怎么处置吧?”
背对梅月婵而坐的男人长年轻人几岁,气质成熟稳重,长相也颇为冷俊。眉间眼底的坚毅,让它像一座伟岸的山,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身外的一切都是一种陪衬而已。他是“夜上海”灵魂人物,经理,李青龙。李青龙没有立即答话,甚至连头也没回。顿了一下,扔过来的话霸道而冰冷:“给我倒杯酒。”
之前发生的一切他从头至尾亲眼目睹眼皮底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愠怒。
李青龙摸过桌上的雪茄盒,漫不经心地抽出来一根雪茄,“啪”的一声,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他并没有用它去燃手中的香烟,一双桀骜不羁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团蓝色的火焰若有所思。他自信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偶然会被往事打挠,今天,青橙带的陌生女人让他瞬间陷进记忆深处。面前这团幽蓝的光里浮现如月款款深情微笑的样子,在她的周围漂亮的桅子花飘洒如雨安静无声。
梅月婵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拒绝给这个陌生的人倒酒。每个人心中遇事都有尺寸,只是有时会因为对利益的渴望更强烈自我动摇或放弃。她把酒杯轻轻的放在他面前在桌子上。李青龙心不在焉却继续一脸冷漠刁难她:“揣起来,会不会?”
梅月婵略微犹豫了一下,李青龙对面的年青人名田庄,外号“六虎”。田庄侧过身子将一条腿傲慢的抬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脸玩味:“揣起来呀,没听见吗?”梅月婵往前挪了一步,端起酒杯轻轻地凑在李青龙的嘴边。
六虎一张娃娃脸不怀好意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夸张:“还是三哥面子大啊。”然后扬眉冲梅月婵调侃道:“原来你不是不会倒酒,是分人。”他只顾自己说话,没有留意青橙的目光里射出一股怨恨的火焰。
李青龙突然觉得很无趣,伸手接过酒杯放在桌子一边,歪过脸,冷峻的目光落于梅月婵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梅月婵。
李青龙不是很在意的打量了她一眼。答话的女人着白底青花图无袖旗袍,长发绾于脑后。五官清秀丽质天生,着装简约却由内而外透着委婉自信又不乏坚毅的气质让她自带光芒。她和如月从样貌并不十分相像,或许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气质及韵味有些相似,李青龙多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干净,亮若星尘,静如清泉。
“你刚一来就把我这的金主得罪了,让我怎么收场。”
“……对不起。”??梅月婵顿了一下恳求地望着李青龙,声音小而幽怨,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仿佛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心灵的交汇,外人不必听见。“我不想在这里,放我走好吗?”
她在用心和他说话,希望他能懂。
“你以为对不起就能完事了?凡是来这里的金主哪一个都不是轻易得罪得起的。”??田庄冷笑着起身把手中的烟斜斜的叼在嘴里,斜瞥着她,边走边说:“不就是为了挣钱吗?”话音一落,冷不防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迅速顶在她的下颌。
梅月婵不觉顿时一惊,空气瞬间凝固。青橙低低的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李青龙微微侧目瞥了一眼,一脸冷漠不闻不问。
“我是为了钱,但是这个钱,如果不是性命攸关别无选择我不想挣。”梅月婵迅速从惊慌中镇定下来,目光坚定的迎了上去,两个人对峙着。
她心里的坚守并非狭隘的身体,是她面对生活的勇气,虽然微弱却坚定却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在上海滩,人命是很不值钱的。”田庄邪魅的一笑凑到她脸庞,恶狠狠的附耳威胁道。
“如果我想要一个人的命,决不会提前警告,就像一个要自杀的人决不会大叫大嚷。”梅月婵心里紧张的要命,但表面上故作镇定风轻云淡的样子:“你不应该在动手之前就让我看穿你的心思。”
李青龙闻言,突然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嗤笑。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人,心思是从不会写在脸上的。他反常的低笑不禁引的几束目光都疑惑的投了过去。
“你以为你的伶牙俐齿可以保你安全?硬骨头我们见多了!”田庄自觉有些丢脸,手下稍一加力,尖锐的疼痛瞬间让她全身绷紧,暗红的血蜿蜒而下而下。梅月婵目光冷傲的盯紧他,一眨不眨:“一个女人敢来上海滩,就不会怕你这个。”
“你?”田庄没想到屡试不爽的手段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不起丝毫作用。
李青龙微微扬起头,杯中的液体缓缓滑进喉咙。一副久远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呈现: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头上流着血,面对七八个同龄人的欺辱,握紧拳头咬着牙硬挺着不下跪‘老子敢来这里闯就不怕你们。’小男孩捡起路边的石头砸在其中一人的头上,其他的同伙看到流血,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小男孩迅速拉起藏在远处的妹妹,飞快跑远。
“如果这样你能放我,我自己动手。”梅月婵突然抓住田庄的手腕,虚晃一招,佯装把刀靠近自己的脖子,全身的力量暗暗用在右脚,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她的手腕猛然被一只钢钎一样的大手牢牢握住,她已经发力的脚腕也被男人不动声色死死压制住。
“自己的命,这么随便就扔吗?”李青龙面无表情地问。
“生与死本就是一场空,有何不可。”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凛然,盯着他。虽然他猜测她正在经历什么,但在一个胸有雷霆面无微波的人眼里,她的样子无异于小孩子在赌气。
“想死容易,跟我来。”李青龙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刀削般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迅速脱下带着自己体温的西装给她穿上。两束目光无声交汇的瞬间,李青龙迅速瞥了眼她脖子上殷红的血痕,眼神依然是一贯的深不可测。穿好衣服,李青龙一言不发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的所有不安全部环在自己结实有力的雄性臂弯里,脚步坚定沉稳踩着纷纷后退的杂乱人影,迅速穿过喧闹的各种声音,冷淡坚毅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大门。
夜空布满了细细碎碎的微光,弯月如钩被如烟流云浅浅围笼,微风拂过,竟有三五流萤如悬空的小灯笼,在光线幽暗的树影里,若隐若现时沉时浮。
“不要再在我的身边出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清澈的风吹拂李青龙决然坚毅的背影,也飘过他冷漠如冰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