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来人!”
声音并不像方才的尖叫那般尖锐,自然也就没能传到守在院外的丫鬟婆子耳里。
而那些平时只要赵幼君一声召唤便能随时自暗处现身的死士,却始终未见。
回应赵幼君的,只是一室的静寂,以及凤止歌和李嬷嬷如看一只随时可以动手拈死的爬虫般的眼神。
“既然你不肯相信,不过没关系,人没了,尸体还在嘛,反正放在我那里也没用,就还给你好了”。凤止歌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手。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下一刻,房门突然大开,门口的竹帘高高掀起,五具早已死透的尸体像是破娃娃般,被人轰的一声扔进房间里,扬起无数微尘。
赵幼君心里虽然害怕,却不肯相信自己的死士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于是抿紧了唇看向地上的几具尸体,却在看到那几张熟悉的面容,尤其是其中一名没了胳膊的女死士之后面上血色尽失。
那女死士,正是她派去洛水轩对慕轻晚下毒手之人。
“你看看,现在应该相信了吧?”凤止歌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视作底牌的死士又尽数被诛,直至这时,赵幼君才真的慌了。
敢做坏事,并不代表就想死。
想到自己想对慕轻晚做的事被凤止歌发现了,那凤止歌定然不会放过自己,赵幼君只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这时也不管自己手中握着的是死人胳膊了,下意识的手上便用起力来,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你,你想做什么?”赵幼君看着居高临下的凤止歌,语气中前所未有地带上了软弱,“这里可是澄明堂,那么多的丫鬟婆子亲眼见着你进来了,若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定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关系到生死,赵幼君语中也带了些戾气。
凤止歌讶然挑眉,“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让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呢?”
听凤止歌说得真切,赵幼君便重重吁了一口气,随即涌上心头的,却不是绝处缝生的庆幸,而是诡异的得意。
是的,就是得意。
凤止歌到底还是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动她,就算她把这事捅到侯爷那里,她身边的死士可是连侯爷都没见过,谁能证明去洛水轩的人是她身边的?
再说了,就算是她又怎么样?
慕轻晚这不是没事吗?
难道侯爷还会为了她动自己?
这么多年来凤麟面对她的步步进逼时一次次的妥协,已经让赵幼君忘了,他当初说要碧落黄泉追随慕轻晚时是有多决绝。
想到这些,赵幼君方才消失的那些胆气便又回来了,她甚至还示威性的狠狠瞪了凤止歌一眼。
只不过,下一刻,赵幼君便发现自己得意的太早了。
凤止歌仔细端详着手中那只属于赵幼君身边死士的胳膊,因为已经失去生命力,十指间的惨白似乎已经渗透,连指甲盖上也是一片灰白,指甲也因此而变得更为冷利。
那指甲里藏着的,是蚀骨之毒。
赵幼君肯定忘了一点。
不过没关系,凤止歌会帮她想起来的。
“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凤止歌淡淡道。
赵幼君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还记得你准备让你的死士对我娘做些什么吗?”凤止歌偏头看着赵幼君,面上平淡的表情却隐有种说不出的危险,“蚀骨之毒,就算是你想要弄来也不容易吧?既然如此得之不易,自然不能就这样浪费了,没用在我娘脸上,就用在你脸上,如何?”
尖叫一声,赵幼君迅速扔掉握在手里的胳膊,也不管手上是不是沾了血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
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本打算让死士毁了慕轻晚的容貌。
没有哪个女人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尤其是赵幼君这种自诩高人几等的贵妇,比起毁了她的容,她宁愿去死!
从来没有哪一刻,赵幼君到如此恐惧。
想到自己身中蚀骨之毒,脸上肌肤日渐腐烂脱落,再想到凤麟厌恶的看向自己,赵幼君便惊恐得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
若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赵幼君的这副样子着实可怜得紧,很容易便引得人同情。
可惜凤止歌不仅深知赵幼君的骨子里有多脏,还没有那些多余的同情心,所以即使赵幼君露出这副样子也丝毫没有动容,她面上甚至还带着笑容,拿着手上那只胳膊渐渐靠近赵幼君的脸。
“你不要过来!”眼见凤止歌一步步接近,赵幼君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却胡乱在空中挥舞,“你不要过来……”
“你不是想对我娘下毒吗,怎么这会儿让你自己尝尝这毒的滋味却不愿意了?”凤止歌皱了皱眉,然后冷笑一声,吩咐李嬷嬷道,“让她乖巧一点。”
李嬷嬷于是上前在赵幼君身上点了几下,赵幼君便觉浑身一软,别说挣扎了,就是抬抬手都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止歌一步步走近,眼中却是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恶魔一般满是恐惧与绝望,只这么一小会儿,额际便渗出颗颗汗珠。
凤止歌却蓦地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看向门口方向。
赵幼君因这突然的转机而松了一口气,随后眼带希望地看向门外。
是侯爷!
一定是侯爷知道她有危险所以来救她了!
赵幼君也不去细想凤麟这么些天都歇在外书房不入内宅,怎么会知道她有危险,她只是下意识的希望,能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人。
“他怎么来了?”
赵幼君听到凤止歌这样道,心里却因此更确信来的是凤麟,若不是她此刻动弹不得,恐怕就要因心里的兴奋与激动而跳起来了。
在这一刻,赵幼君在心里决定,今天以后一定好好和侯爷过日子,就算他心里还装着慕轻晚,也绝不再动不动就与他置气了。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出自于赵幼君的臆想。
在赵幼君的望眼欲穿下,竹帘轻晃,一个高大的身影进入房中,房里的光线也随着竹帘的掀起落下而忽明忽暗。
待来人在房中站定,赵幼君迫不及待地张口:“侯爷,救……”
一个“我”字卡在喉间,再也没能说出口。
看清楚来人的相貌时,赵幼君有片刻的失望。
来的不是凤麟,而是凤鸣祥。
走进来之前,凤鸣祥显然没想到屋内会是这样一副场景。
往日里被收拾得花团锦簇整洁光鲜的澄明堂正房,此时却一片狼藉。桌椅乱成一团也就罢了,可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那五具面容惨白的尸体,还有妹妹手中握着的、地上掉落的两截明显从其中一具尸体上截下来的胳膊……
“这是怎么回事?”凤鸣祥震惊地问,视线先是落在赵幼君身上,最后却是看向凤止歌。
凤鸣祥是知道自己母亲的,叫她下令打死几个不听话的奴婢是有可能的,可是杀了人还将尸体摆在房间里,这就不是母亲敢做的了。
唯一的可能便只是凤止歌。
在凤鸣祥的眼中,沉睡了八年才终于醒过来的妹妹虽然待人总是淡淡的,身上却有种能让人安宁的奇特力量。可此时的妹妹手持断臂,纤纤十指更是染上殷红的鲜血,显然不像平日那般清淡平和,虽然面上同样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她看向他时,目光却是冷冷的,完全不似平时的清冷却温和。
莫名的,凤鸣祥有种若他此时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便再也无法接近妹妹的感觉。
他在她尚未苏醒时就想守护在她身边,在她醒来后更是用了六年的努力才终于换来她叫一声“哥哥”。
如何能就这样让这些年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凤鸣祥心里一急,“妹妹……”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赵幼君打断了。
虽然失望于来的不是凤麟,可赵幼君好不容易才从绝望里看到希望,就算出现在面前的是根稻草,她也会紧紧抓在手里,更何况来的还是她的亲生儿子。
“鸣祥,你快救救母亲,凤止歌已经疯了,不仅杀了这么多人,她还要杀了我!”赵幼君凄厉地叫道。
赵幼君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求救,但是看到凤鸣祥只顾着看凤止歌,到底心中还是有种儿子重视别人多过她的感觉,气恨交加之下便也忘了方才她在凤止歌手下有多狼狈,开口便给凤止歌抹起黑来。
况且,她觉得自己也没说错,凤止歌不正是杀了这些人又想置她于死地吗?
因为儿子的到来,赵幼君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甚至诡异的趾高气扬了起来。
凤鸣祥看了赵幼君一眼,见她手上脸上虽然沾了血迹,但那血迹明显是来自于别人,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对赵幼君却也有几分不满。
因为就这么一个儿子,无论是赵幼君还是凤麟都对他寄予厚望,为免凤鸣祥学到什么坏的习气,赵幼君和凤麟向来都将那些污秽之事挡在凤鸣祥双耳之外,让他能更专注的读书习武。
所以虽然凤鸣祥如今已有十八岁,过两年便该及冠了,可他的性子还有几分单纯。
自从知道赵幼君的身份之后,凤鸣祥便对往日眼中一直是高贵典雅的母亲有了几分芥蒂,身为皇家长公主却委身为妾,不仅如此,还逼得婉姨和妹妹只能缩在小小的洛水轩里那么多年。
即使那是自己的亲母亲,但凤鸣祥跟随大儒许青松所学到的,仍叫他没办法站在母亲这边,甚至还因此对婉姨和妹妹更加怜惜起来。
想到这些,凤鸣祥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上次听了妹妹的点拨,凤鸣祥只觉眼前打开了一扇大门,他想保护妹妹,可他手中什么都没有,说这些话只能徒惹妹妹发笑罢了。
所以,那天之后,他便找了凤麟明言想跟着凤麟处理侯府的事务。
凤麟从前虽然满意儿子的聪慧好学,却对他不通庶务一直很是头疼。威远侯府虽然已经远离京城那个权力中心,在湖州也算是最顶尖的门第,可这并不表示威远侯府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所以凤麟每日要处理的事也不少。
在凤麟看来,威远侯府将来始终是要交到凤麟手里的,往日里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凤鸣祥对这些感兴趣,如今凤鸣祥主动要跟着学,他如何会不应,当即便高兴的答应了,近一个月来只要有空便手把手的教凤鸣祥如何应对各种事务。
接触了这些,凤鸣祥只觉自己过去的十八年简直白活了一般。
那些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撕开面上那层皮,内里不知道多肮脏。很多面上看似普通的事,其间也隐藏着诸多的权势纠葛。
若是往常,看到澄明堂里的这副场景,他恐怕已经叫出声了,可经过这一个月来的蜕变,凤鸣祥虽然心里仍震惊,却至少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只看现在的样子,凤鸣祥便能依希猜到,妹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定是母亲又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她。想想母亲前面这些年是怎么对婉姨的,凤鸣祥便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否则,以妹妹清冷的性子,断不会如此。
凤鸣祥是如此坚信着。
他几步走到凤止歌身边,似乎没看到凤止歌眼中的疏离,关心地道:“妹妹,你没事吧?是不是母亲又做了什么?”
听凤鸣祥如此说,赵幼君一愣之后满面怒色,凤止歌神色之间却有几分意外。
她没想到,即使亲眼看到眼前这副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认为凤止歌想要对赵幼君不利的情景,凤鸣祥仍然没有置疑于她。
出自炼狱的凤止歌本就性情冷淡,再经历过从前的背叛,凤止歌对周围的人都有很强的戒备心,身边能得她信任的,也都是陪伴在她身边很多年的人,可这不代表她就能随意漠视别人的好意与真心。
虽然她不知道凤鸣祥为何会不顾自己的亲妹妹,而是对她百般照顾维护,可是这些年他一次次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举动,仍让凤止歌有几分动容。
无论是在炼狱时,还是后来成为寒素,凤止歌的强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认为,她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也从来没有人会像凤鸣祥那样将她护在身后。
这种感觉,有几分新鲜,也有几分感动。
若不是如此,她又岂会喊出那声“哥哥”?
面上的冷漠软化几分,凤止歌道:“今早有个自称掌管针线房的嬷嬷入了洛水轩,道是府里要做秋裳,却在指甲里藏了蚀骨之毒,所以我来了这里。”
虽是平淡的三言两语,凤鸣祥却能明白这其中隐含的凶险。
“蚀骨之毒?”凤鸣祥之前并未听说过这种毒。
凤止歌言简意赅地道:“自创口而入,而后创口皮肉腐烂不得愈合。”
只是听到描述,凤鸣祥便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再看向赵幼君时眼中便有几分陌生。
想想也知道,除了婉姨之外,母亲还会对谁下这种毒。
逼得婉姨独自一人在洛水轩里照料凤止歌,这种手段在凤鸣祥看来就已经狠毒了,可如今居然想要毁了婉姨的脸!
即使做这种事的是凤鸣祥的亲生母亲,他也无法接受这种狠毒的手段。
“母亲,因为你的肆意妄为,已经毁了婉姨的一生了,怎么还能如此?”凤鸣祥质问道。
赵幼君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星,却没想到凤鸣祥居然这样指责她,哪里还能忍得住,指着凤鸣祥便尖声骂道:“你到底是我生的还是慕轻晚那个贱人生的?眼见着亲娘受辱,居然还站在罪魁祸首那边!我做错了什么,那个贱人如今不是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吗,就算她真的出了事,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当年若不是她横在中间,我堂堂长公主,又岂会处于如今这种尴尬的位置!都怨她,都怨她!”
说到后来,赵幼君激动得几乎是用吼的,显然已经陷入了往日的回忆。
却也不想想,当年的凤麟与慕轻晚乃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若不是她以势压人,两人如今仍在京城过着令人艳羡的日子。
凤止歌神色一冷,“啪”的一巴掌打在赵幼君脸上:“你已经无可救药了,就是不知道,你亲自挑选的蚀骨之毒,能不能让你稍微清醒些?”
直至那只惨白的胳膊触到眼前,赵幼君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即使手上无力,仍勉强抬手招住脸,双眼却是看向凤鸣祥:“鸣祥,你快阻止她,快阻止她!我可是你的母亲,难道你要亲眼看着母亲的脸烂掉吗?”
完全忘了不久之前,她还痛斥凤鸣祥。
凤鸣祥闻言握紧了拳头。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即使她做了那么多的恶事,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面临这样注定凄惨的结局。
可是,另一边却是他发誓要保护的妹妹!
出身侯门,凤鸣祥虽然没见过,却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后宅倾轧。
虽然地点不一样,可每一处后宅都是一处战场,看似柔弱的女人们为了争宠,为了夺权,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后宅里,敢于向旁人出手,便要有失败被人报复的觉悟,有多少颜似春花的女人丧命于同样看似温柔贤淑的妇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