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几日不知外界消息, 心里本就焦急如焚。
“陛下, 家父他……”
“朕应过你的,自然作数。”
她紧绷的心瞬间松缓下来。父亲只要没事就好。
景明帝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倒是想起来那日见江耀庭时他的那番话,心中感慨万千, 竟也涌起一抹怜悯和心疼来。
但开口依旧是语气淡淡:“江怀璧,你在御前待的时间不短,该知道朕平生最恨哪种人。”
“微臣欺君,甘愿领罪。”她知道,她最清楚不过了。再那扇门背后藏着的许多次,她听着景明帝下旨,将那些背叛百姓,背叛朝廷,背叛皇帝的人一一处置。
“……你也该明白,就凭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和你为朕谋划的那些事,朕便不会放过你。”
“是,”她语气中并不待情绪,很平静地低垂着眉眼,“否则陛下也不会用皇室秘药来控制微臣。”
“所以你也要知道,朕现在不会让江家倒,”他蹲下身,看着她的侧颜,“也不准你死。既然是朕的傀儡人,在没有效忠完朕之前,朕不准你死。”
她的身子微不可闻地颤了颤。
景明帝离她这么近也不仅是这一次。但是只有如今,才忽然意识到,这个曾扬名天下的少年郎,身板有多单薄。
江怀璧听他似乎喃喃一声:“从前竟真的没有丝毫察觉……”
她心道,自然是不能让他察觉的。这二十多年来,她瞒过了天下人,甚至连自己都瞒过去了,更何况景明帝一人。
景明帝站起身来,在牢房中扫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这里是……周蒙当年待过的牢房?”
“是,陛下好记性。”她抬眼往景明帝方向看了看。他如今站立的地方,正是当年周蒙发簪所掷的地方。
她曾在那里捡起来那支木簪,此后将所有的秘密深藏心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至如今那簪中所有的秘密已经破解出来,她所做的努力,所有的隐忍,似乎换了个和周蒙同样的归宿。
不,她还不如他。
景明帝也回想起当年场景,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朕记得当年你对朕处死周蒙有些不满。”
她连忙出声:“微臣……”
“那朕现在便告诉你,当年周蒙为何非死不可。”他俯首看了一眼那些散乱的稻草,当年周蒙搁下毒碗的那一声响,拔簪时那头散乱的银发犹在眼前。
“世人仅仅看到他的忠心,以及被不肖之子连累的无辜。即便是连后来知晓内情的你,也都以为朕怕他周家将朕庶出的身世抖出去,才将周氏一族赶尽杀绝。却不知当年周蒙借着周烨谋反连坐的罪名,隐藏了多少东西。”
“所有人都说他忠心可昭日月,却不知当年先帝在世时他披着那身和善的皮,逼迫先帝做了多少事。先帝驾崩那一晚,连朕都没有见,唯独召见了周蒙,彼时殿外侍卫已然尽数换了人,朕后来调查过,那些侍卫统领,与周蒙早已达成协议,要控制乾清宫。若非朕带着刘无端等人前去及时化解危机,今日坐在龙椅上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江怀璧惊住,有些不可置信。
景明帝继续道:“他为人惯会伪装。当时朕领兵进殿时仅仅是听了一些传言,并无实据,且当时朕也并未怀疑他,这些亦是多年后才查到实证。朕登基后锋芒毕露,不似从前在东宫隐忍,他明白时局已不受控制,将所有野心隐藏下来,依旧是众人眼中所看到的和善首辅。明面上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实则消极怠工,替朕弄丢了许多东西。便是今日与庆王对峙,其中有些弊端也是当年他埋下的祸根。”
“朕查到他当年与刘无意,魏察思以及英国公府皆有或多或少的暗地交往,便怀疑他是否也是庆王的探子,”他将所有的经过讲完,目光看向江怀璧,“你自己也知道朕疑心你不单单是一两件事。但当日你写下那四句话时,朕才真正心寒。后来也未曾让你解释那件事,现如今朕问你,你知晓朕的身世,以及破解那六句话其中深意,是否与周家有关?”
“是,微臣当年拿到那六句话时,正是在此处。”她眸色暗了暗,现下是已经没有再隐瞒的需要了,若是再欺君,可就真的是不要命了。
她将当年经过讲述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家父并不知晓。”
景明帝轻笑一声:“难怪你当时疑心庆王,破谜时比朕想得多,格局也大。”随即面色还是冷了下来:“你是顾着江家。若是早禀了朕,也不至于如今情势这般紧急。”
她袖中的手攥了攥,垂首不语。
若说女子身份的事仅算欺君,那么关于隐瞒下来的那些事,便可说得上是背叛了。只是这一路走来,她所顾忌的事太多,心也太小,装得下江家便装不下大局。
景明帝看到她的紧张与微微的局促,恍惚了一瞬。似乎即便是知道了她为女子,现如今这般君臣对话,也毫无违和感。
她从头至尾大体都与从前在殿中召见她时一般无二,思路明晰,答话清楚。
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从前的她顾虑太多,字斟句酌仔细思量后答话,还需控制住情绪,不能有半分不稳重,生怕引起他的疑心。但是现在,她所有的紧张,不安,慌乱,能够看得到下意识在有意克制,但能够感觉得到她的情绪。
但景明帝心底到底是大为失望,不仅对她,还有因她隐瞒而错过的太多机会。然而按从前他的性子,如若碰到有人敢这么算计他,必然是惊怒交加,雷霆手段绝不姑息,即刻处斩连坐九族都不为过。
然而现下偏偏是江怀璧。
他忽然冷声问:“沈迟什么时候知道你身份的?”
她一时间竟有些犹豫,可想着沈迟的用意,便觉着也无需再说谎:“……四年前。”
四年前在晋州的那个下午,他以她身份做要挟,怒气冲冲喊出来不要她走。大约从那一刻起,她便应当明白沈迟的心意。他想护着她,一直到今天。
景明帝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又绝对不是因为沈迟也瞒了他这么久。
但是他还是不悦。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照这么说来,京城传言沈迟与你龙阳之癖是假,程经义说你与他纠缠不清,无节是真?”
她惊住,一时间只想着他会不会降罪于沈迟,却不想他居然先想到的是这一层!她与沈迟之间的关系,从景明帝口中甫一说出来,便是无节二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一紧张莫名又出了一身冷汗。
“四年前……”景明帝琢磨了一下这时间,语气稍冷淡些,“这几年沈迟多次与朕名言,他心悦你。朕还一直以为是戏言,如今想来,倒是句句真言,无半点虚假。”
江怀璧怔了怔,沈迟在景明帝面前说过心悦她?两人之间从前龙阳癖好那些传言,他一直以为是沈迟故意放出去的,却不想连景明帝都知道了,能不传得人人皆知么?
“我……”她觉得一直沉默也不行,迟早是要回话的,却仍旧有些局促,半晌垂首,身上卸了所有的端庄稳重,尽力克制着生怕失控,轻轻开了口。
“微臣,也是心悦他的。”
她忽然满脑子都浮现出来他所言的“无节”,心里思量着如果景明帝真要逼问到那个程度,她该如何解释。
但是景明帝莫名就觉得有些心烦气躁,随即周身的气势很快就冷下来,忽然转身,干脆连她身上那些血迹也视而不见。
冷声说道:“朕虽不会要你性命,也不会牵连江家。但你此次所犯为欺君之罪,从前亦有多处错处,且前朝这几日要求处置你的呼声颇高,朕也不会轻易姑息。这诏狱,你无需受刑,但也休想轻易走出去。”
说罢拂袖欲走。
江怀璧只觉得总体气氛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她知道景明帝不会轻易放过她,但却未曾想到仅仅是关押而已。人在诏狱不仅性命无忧无需受刑,对于锦衣卫来说,这样的情况可太罕见了。
见景明帝一脚已踏出牢房门,她急声开口:“陛下!微臣还有话要讲!”
他眉头紧锁,却并未转身,脚步顿住。开口语气虽然冷淡,却是比方才稍显和缓:“讲。”
江怀璧道:“庆王一派也知晓微臣身份。据微臣所知,他们原计划以微臣身份做要挟,捏住这个把柄对江家下手。”
“这你放心,江家无恙。”
“如若失手,他们定然还有其他计策……”
“这也无需你操心,朕自有对策。”
“沈迟一向顾全大局,此番于早朝时揭露微臣身份,想必是提前有所谋划。”
一提及沈迟,景明帝猛然转身,又走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猝不及防行至她面前,那一瞬间分分明明看到她眉间的担忧之色。
他面若寒霜,声如冰刃:“提前有所谋划?江怀璧,那你告诉朕,他沈迟提前能有什么谋划?嗯?”
她没想到景明帝反应会这么大,又思量了一遍方才所言,心道怕是沈迟引起他疑心了。然而不解的是,要猜疑早就猜疑了,何必等到现在因为她一句话反应这般激烈?
“微臣也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她只是想提醒景明帝一句,生怕沈迟也因此受了牵连。
“你不知道?”景明帝冷笑一声,骤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颌,看到她慌了慌,面色瞬间有些惨白,“他野心可大着呢!你既然同他关系亲密,敢说你无半点想法?他是提前谋划,他将能算计的都算计进去,不止朕疑他,怕是连庆王都对他高度警惕呢。”
“你既自诩为他枕边人,可得小心日后会不会被他也算计了去。”他手上使了劲,说话中间又有几次是刻意加了力道,看到她面上微有不适,却仍然并无大的异样,不由得皱了皱眉。
景明帝松了手,说了最后一句:“日后即便是平了庆王叛变,朕与他之间,也一定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而你同江家,只能站在朕这边。”
说罢转身大步离开,牢房门很快由狱卒锁上。
她瘫软在地,右肩上那道最重的鞭伤正巧被一个不起眼的石子硌住,顿时钻心的痛意袭来。她咬住唇,那一声□□却终究溢出声来,连带着眼中含了泪意。
景明帝算是将话说明白了。
仿佛就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她早意识到了。沈迟这些年所有的隐忍,以及在她面前露出的锋芒,她都应当有察觉。连景明帝都能一起算计进去的人,他的目的还能是什么呢?
可还是怪她粉饰太平,以为他仅仅是因为当年筱州之事耿耿于怀。
他的确是有所图的,也有信仰,但这信仰却是要直挺挺冲着九五之尊去的。
他也想要皇位。
她心里终于清清楚楚对自己说出来这几个字,不再逃避。
只蓦然觉得有些不解。
这是盛世,盛世呀。
百姓和乐,四海升平。父亲看得到,她也看得到。民间的确是这样一番景象,即便是有些地方仍旧有所不足,但大部分官吏都在认真去改变现状,相比较建平、建安以及懿兴三朝的情况,如今天下在景明帝治理下,仅仅六年,已经繁华很多。
但却偏偏是在这样一个盛世里,皇帝的位子都坐不稳,整日东猜西疑。皇室宗亲,以及心怀不轨的臣子,野心勃勃要盯着那个位子。
她自己是知道的,若是沈迟篡位,那就一定是乱臣贼子。
父亲第一个不会容他。
第303章 牵扯
景明帝出了诏狱之后心情便一直不佳, 齐固带着御辇已经在门外等候,今日御前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景明帝的怒火殃及池鱼。
“陛下,现在回宫么?”齐固看着他似乎脚下又顿住了。
景明帝默然上了御辇, 声音沉沉:“直接去文渊阁罢, 还有些事要处理。”
齐固领了旨高唱一声起轿。
然而景明帝的思绪有些游离, 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江怀璧。
从头至尾他都未曾看到过她正脸几回, 她几乎全程低着头, 连答话时眼帘都是低垂的。他捏住她下颌时倒是看到那一双曾令他无比熟悉的眼睛, 然而早已没了那般深邃睿智,他头一次那么近地去看她的眼睛, 看到的却只是慌乱。
那副面容, 亦是他所熟悉的。不是因为曾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江初霁,而是因为她就是她,立于他面前沉静聪慧的江怀璧。江初霁毕竟是在后宫, 形态妩媚,婉顺恭敬, 虽也有几番风骨,但与江怀璧却是差远了。
他曾无数次看着江初霁完璧无瑕的面容, 想起来江怀璧,但是却又不知道这份思念源自何处。如今知她是女儿身, 方知那些原本不是什么断袖之癖。
可他反反复复想从前她的一姿一态, 寻常行为举止, 竟无丝毫破绽。如若真说起来疑点,应当是他无意间近她身那几回,她的刻意闪躲。可当时竟也并未多想。
心底忽然涌上一抹欣喜,又有些遗憾, 但是最终却都被平静代替。
日后的路还长,即便是知道她喜欢沈迟,但毕竟她的把柄还在他手里。
他忽然想起来今日预备去诏狱看她之前,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当时还在批阅奏折,正巧又看到有人弹劾江家,提起来她的女子身份,便不由得想起懿柔贵妃薨逝当日,他开玩笑说要追封江初霁为后,江怀璧惊得跪地辞拒的模样。
便想着今日不妨重提旧事。想对她说一句:“既然当日不许懿柔贵妃为后,那你自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