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六月十八,众人抵达青奚王城。
王城依山傍水,西靠纵云山,东临沉星湖,后者占地广阔,马车沿堤岸而行,打眼望去,湖面平缓如镜,仿佛没有尽头。
颜珞笙久闻其名,今日终得一见,但可惜时间紧迫,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城,无暇停车细看,只能透过窗子远眺夕阳下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随风摇摆的芦苇丛。
夜色降临,马车终于来到城门前,恰值守卫轮岗换班,粗略一查,便准予放行。
此地作为都城,较之洛阳长安,难免相形见绌,但一路都是隐没山林的村寨或人烟稀少的小镇,颜珞笙望着高大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屋舍,竟生出久违的感觉。
城中不分坊市,有人当街摆摊,贩卖自酿的酒或热气腾腾的糕饼,一派安静祥和。
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飞快地由远及近。
驾车的亲卫反应不俗,当即向旁避开,紧接着,一伙人纵马疾驰而过,撞翻几个货摊,在惊慌失措的叫喊中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张狂的大笑。
颜珞笙收回目光,叹道:“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目无法纪。”
“我曾听夫子说起前朝,纨绔们比这还要荒唐。”颜玖竹放下窗帷,“不仅世家,就连皇室也同流合污,后来先帝攻克长安,甚至有不少百姓夹道相迎。照此看来,青奚确实气数将尽了。”
他突发感慨,令颜珞笙有些稀奇,但转念一想,如今他身在军中,天下大势皆与他息息相关,便无心再打趣。
两人各怀心事,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未几,马车在一条巷子里停住。
颜珞笙下了车,周遭晦暗无光,隐约可见一扇木门,规模形制不像普通百姓的住处会有,但四下寂静得落针可闻,没有一丝人气,许是荒废日久。
大门错开条缝,有人举着油灯走出,无声地向沈元希行了一礼。
豆大的灯火在风中忽明忽暗,借着一线光亮,颜珞笙发现木门已斑驳脱漆。
众人鱼贯而入,老旧的门在身后合上。
“这一带曾是富户居住,可近些年,有点家底的几乎都逃了。他们的宅子寻常人买不起,又入不了达官显贵的眼,只能废弃于此,我擅作主张,借来一用。”沈元希拄着手杖,边走边解释道,“这里左右无邻,是绝佳的藏身之处,我让人收拾过院子,添置了一些起居用品。形势所迫,无法尽地主之谊,招待不周,还望诸位见谅。”
“您客气了,这地方挺好。”纪荣环顾四周,说笑道,“我正犯愁,过两日商队到了,阿兄见我不听命令偷偷跑来,定要我吃不了兜着走,这下我就不用提心吊胆、总想着如何躲他了。”
颜珞笙问道:“兄长,往年商队几时进城?”
纪荣只知是六月末,具体也说不上来,诚伯替他答道:“星回节前后,不超两日。”
星回节是青奚的盛典,颜珞笙并不陌生。
六月二十四。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沈氏一族作为汉人,早年营建王城时,顺理成章地参考了中原城池的结构布局,建筑也受中原影响颇深,这座房屋除了坐西向东、以灰白素色为主之外,与众人见惯的大体无差。
条件所限,只有颜珞笙得以独居一室,她放下行李,转身去敲开了隔壁的门。
“贵国使团今早抵达,”沈元希正与姜义恒交谈,抬眼望见她,略微一顿,继续道,“奇怪的是,聂寺卿与众位使臣居然被安排在我府上。青奚虽不像贵国、有专门处理邦交的官署,可按理说,他们该住进宫里,而非朝臣……尤其我这失宠多年的老臣家中。”
“您别担心,我找人打听一下便是。”姜义恒说罢,传来一名亲卫交待了几句,那人领命离开。
“这于我倒是件好事。”沈元希神色复杂,“当着外人的面,沈岷必然要顾忌三分,至少贵国使团返程之前,他不会对我全家动手。”
“或许有人故意为之,想保您一家老小的性命。”姜义恒试探地说出一个名字,“沈烨。”
沈元希目光微微一动。
旋即,他转向颜珞笙:“颜小姐有何计划?”
“诚伯答应带我进宫见见世面,星回节是难得的机会,宫里忙着筹备庆典,我们可以趁乱而入。”颜珞笙道,“只是我对宫中情形知之甚少,为免露出破绽,还请沈公指点一二。”
“青奚王宫不大,论弯弯绕绕,还不及贵国上林苑。”沈元希提笔在纸上勾勒出王宫地图,“公主的寝宫有卫兵把守,常人难以进入,您可借由我夫人的名义前往。公主从小与我夫妻二人亲近,她出嫁后,拙荆内心思念,偶尔搜罗到什么新奇玩意,还会像以前那样送到她宫中。纪家既是商人,刚巧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青绿的玉佩:“您带此物去我府上,向拙荆说明来意,她知道该怎么做。”
颜珞笙仔细收好,迟疑道:“尊夫人……”
“她不知情。”沈元希淡声,“她若问起,您就说是奉命行事,别的无需多言。让他们当我已经死了吧,这对他们都好。”
颜珞笙料他自有考量,点头应下,又道:“纵云山那边,您与殿下打算如何?虽说密道两端相连,找到其中一头,就能知晓另一边通往何地,但没有万全的策应,我不敢贸然探路。”
“没错,颜小姐发现入口,切莫擅自前行,否则……”沈元希与姜义恒对视一眼,“里面有无侍卫还不好说,您沿着那条密道,极可能走到沈岷的陵寝中。”
颜珞笙一愣。
中原的帝王通常会在生前为自己修建陵寝,沈氏一族沿用这个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
先前的猜测再度浮上脑海,她不禁有些出神。
“倘若沈岷准许我为他陪葬,殿下可随我的儿孙一同进入陵寝,停棺三日,足够您找出密道。”沈元希面露忧色,“我唯一担心的是,沈岷对我全家上下知根知底,殿下如何避免和他遇上。”
“那就让他离开王城。”姜义恒看向颜珞笙,“他走了,我和阿音行动起来也更容易。”
沈元希见他说得轻巧,不觉惊讶,但出于信任没有质疑:“如此甚好。”
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姜义恒用目光指了指里屋,颜珞笙和沈元希起身回避。
木门打开,有位三十余岁的将官走入,单膝跪地:“末将参见殿下。”
“陈将军平身。”姜义恒道,“这么晚还要劳您跑一趟,快请坐。”
“不敢。”陈将军忙道,“殿下有何吩咐?”
他是赵玉成的副将,此番率军同行,负责保护一众使臣的安全。
姜义恒开门见山:“我听说,你们住在沈公府上。”
“是。”陈将军道,“今日清晨,我等到达时,青奚太子亲自出城相接,他说使团送回沈公的棺椁,其家眷有意致谢,便请我等在沈府落脚。随后入宫面见国君,国君听闻太子的安排,还斥责他不懂礼数,聂寺卿及时打圆场,表示沈家并无怠慢,才劝得国君息怒。”
“此乃明智之举。”姜义恒沉吟道,“宫里远不及沈府安全,对沈岷,还是该提防几分。”
“殿下放心,”陈将军信誓旦旦,“大军候在城外、随时待命,末将定会护诸公周全。”
姜义恒飞快落笔写了封信,趁着晾干墨迹的间隙,吩咐道:“回去之后,您将这个交给聂寺卿,别说我在王城,告诉他是从泸州送来的就好。”
又道:“如今沈岷理屈词穷,我们必须不断施压,让他尽快离开王城前往曲州。”
陈将军闻言,心中触动。
外交是文臣们的事,那些勾心斗角、唇枪舌战的机锋他一概不通,但宣王却认真向他解释,突然间,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是使团不可或缺的一员,与聂寺卿同样举足轻重。
“末将遵命。”他双手接过信件,由衷道,“也请殿下务必保重。”
姜义恒微微一笑,目送他离去。
“果然是太子。”沈元希缓缓踱出,一墙之隔,他和颜珞笙在里面听得字句清晰。
颜珞笙看他神色淡定,颇有些意外。
姜义恒假装遇刺,暗中来到王城,那些武将甘愿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帮他隐瞒,定是相信他有办法以最小的损失颠覆青奚。
他与沈元希合作,除了调查沈皇后之事,显然另有目的,他绝不可能在推翻沈岷后停手,任由青奚另立新君、整饬国政。
沈元希却仿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重新在桌边坐定,悠悠道:“殿下胜券在握,原来是早有打算。那么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不知是不是错觉,颜珞笙竟从中听出些许释然与解脱。
翌日上午,颜珞笙去往沈府,见到了沈元希的夫人。
沈夫人听罢她所言,也没有多问,与她商议好对策,末了,才轻声道:“说来不怕小公子笑话,这块玉佩,是我当年定亲时赠予老爷的礼物。多谢您替老爷传信,并将此物带回给我。”
她已是花甲之年,身披缟素,却没有哭哭啼啼,全程维持着体面的仪态,只有低头看向手里的玉佩时,目光中掠过稍纵即逝的感伤。
颜珞笙低声:“请您节哀。”
沈夫人却摇摇头,反而宽慰她道:“老爷为国献身,问心无愧,我替他感到高兴。”
颜珞笙只觉她话里有话,但也不好深究,便告辞离开。
回到住处,在门前迎面遇上诚伯。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院中,诚伯道:“少爷,事情办妥了。”
他依照颜珞笙的指示,去了纪家在王城的据点,自称奉老爷之令前来视察情况。
管事的知他是纪老爷左膀右臂,不疑有他,还带着他将所有铺子看过一遍。
颜珞笙点点头,暗自松出口气。
这是为进宫做准备,待沈岷离开王城,沈夫人就会在纪家的商铺订购货物,然后诚伯揽下此事,与她一同跟随沈夫人,将物品运送到沈皇后出阁前的寝宫。
诚伯只当她好奇心起,想亲眼看一看青奚贵族的居处,无奈又好笑地答应下来。
还调侃她写书痴迷。
颜珞笙满载而归,正想去给姜义恒汇报情况,却被守在门口的亲卫拦下。
“请纪公子稍等片刻,”亲卫压低声音,“殿下在里面议事。”
颜珞笙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当是王宫那边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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