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和阿弟刚得到父亲允许,可以去探望阿娘。一见面,阿弟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也劝不住,直到阿娘安慰他,冷宫无甚不好,到了晚上,还会有平时难得一见的风景。”
“按说我们不该留到很晚,但看着阿弟期待的眼神,我心想,不就是一顿责罚的事,迟些回去又能如何?因此我没有催促,与他一起陪阿娘和小惟聊天,等待夜幕降临。”
“小惟还不满三岁,会写的字寥寥无几,我和阿弟也看不大懂她的肢体语言,但却乐此不疲地与她交流。突然得知自己有个妹妹,我们既新奇,又难免喜出望外。不知不觉,天彻底黑下来,阿娘让宫人熄了灯,带我们坐在院子里,示意我们抬头看。 ”
姜义恒话音一顿,神色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怀念:“那天的夜空美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望见满天繁星。毕竟宫里永远灯火通明,即便是夜晚也亮如白昼,衬得月色和星辉黯淡无光。”
颜珞笙安静听着,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看到他童年的模样。
前世,他从未与她谈论过私事,她对他暗藏的心意视而不见,他便恪守礼节,不曾逾越半分。
后来她入了宫,见过那些生母位份低微、境遇惨淡,在人前唯唯诺诺的皇子公主,不由地想,他没有母族庇护,独自拉扯着幼弟,还能在谢贵妃和庆王的虎视眈眈、阴谋算计中登上太子之位,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
“阿娘说,故乡的夜色也很美,”姜义恒觉察到她的手臂收紧,像是晚风寒凉、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一般,便将外衫披在她背后,“而且天空很低,无论银月当空还是星河璀璨,都恍若触手可及。阿弟听了这话,闹着要爬上屋顶看看,许是觉得只要站在高处,也能揽月摘星。”
颜珞笙不禁好笑。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瑞王殿下一直都是个满脑袋奇思妙想的主。
“宫人搬来唯一的梯/子,高度远不及正殿屋檐,我们只能去后院的凉亭。阿娘抱了小惟先走,随后是阿弟,至于我,”姜义恒笑了笑,坦然道,“架不住他们盛情相邀,只好跟着上去。”
颜珞笙记得那座亭子,空间狭小,屋顶自然也没多大,她想象沈皇后带着三个孩子挤在上面的场景,顿时乐了。
“阿弟发现屋顶的景观并无特殊,甚是委屈,阿娘说将来如有机会,一定带他去青奚,他才破涕为笑。我们坐了很久,直到小惟昏昏欲睡,眼看已是戌时,我和阿弟便告辞离开。”
“果不其然,一进宫门就接到父亲传召,我本想独自揽下责任,请他饶过阿弟,可他压根不听解释,罚我们跪了两个时辰,还说如有下次,就禁止再去那边,而阿娘教子无方,也该领受惩处。”
颜珞笙认为姜崇简直不可理喻。在她的印象中,他虽心狠手辣、冷漠绝情,但还从未有过如此偏执的一面。
就像刻意发泄般,将满腔怒气倾注在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
她下意识问:“后来呢?”
“我们只能从命。”姜义恒轻叹,“以他的脾性,处罚阿娘绝不只是威慑,我和阿弟怕他去了冷宫、发现小惟,降罪于她们母女,或者将小惟从阿娘身边夺走,交给其他妃嫔抚养。”
“阿弟惦记阿娘的承诺,每天问我何时才能去青奚,我唯有让他等,久而久之,他意识到什么,渐渐也不再提。我为了哄他开心,学阿娘的样子熄灭寝宫内外所有光源,但却收效甚微。宫里有成千上万的灯火,别处的光还是会透进来,而且深院高墙之下,天空都只有尺寸见方。”
“那段日子,我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强烈的念头,让阿娘带小惟回青奚,甚至我和阿弟也一起离开。谢家对皇后和太子之位觊觎已久,我们都走了,可谓皆大欢喜。于是我特地选不同的时间造访阿娘,观察附近守卫情况,还装作不经意地沿墙边行走,估摸悄无声息翻出去的可能。”
“如是三番,阿娘看出了我的意图,某次趁着阿弟带小惟在院子里玩,她对我说,被关入冷宫那天,她原本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幸而神明垂怜,得以活着生下小惟,还与我们兄弟二人重逢。她这辈子了无遗憾,只想看着我们平安长大,而不是在朝不保夕的逃亡中担惊受怕地度过余生。”
颜珞笙听得入神。
她明白沈皇后的顾虑。彼时姜义恒年仅九岁,既无权势也无人脉,帮她和小惟逃走也实属异想天开。纵有奇迹发生,母子四人顺利出宫,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姜崇抓捕他们易如反掌,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拿什么与手眼通天的一国之君相抗?
何况青奚已经回不去了,当年她千方百计才从沈岷手下逃脱,向他求助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她没有直言,而是用最温柔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长子的自尊。
“其实我何尝不知,在父亲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他绝不会容许这种挑战他权威的事情发生,一旦失败,很可能断送阿娘的性命,但我又不忍看她和小惟被困在冷宫,受如此委屈。两种矛盾的情绪此消彼长,我内心深受折磨,昼夜难安。”
姜义恒语气平静,尾音却轻得几不可闻。
“阿娘这番话让我心中的煎熬减轻些许。仔细想想,她不可能丢下小惟独善其身,也怕父亲迁怒于我和阿弟,而我们三个随她走,路上只会成为她的拖累。”
他稍事沉默,接着道:“阿娘还说,她的命运被旁人攥在手上,如同头顶悬着一把刀,指不定何时就会落下,但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她更希望尽可能地存些好的回忆。她劝我多笑一笑,以免将来想起我的时候,脑子里都是我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
颜珞笙由衷道:“皇后娘娘心境豁达,当真令人佩服。”
“确实,我从小耳濡目染,也不及她万分之一。”姜义恒的手停在她肩上,任由她侧头,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手背,“后来我转变策略,企图有朝一日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说服……或是迫使父亲还她自由,但当着她的面,却没有显露分毫。”
“那时候,我从不自欺欺人、沉湎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做足了心理准备,父亲随时会对阿娘动手,让我的计划付诸东流。我只能如阿娘所愿,到了她那,就收起无关情绪,将心思全部用于陪伴她和小惟,因为谁也说不准,这是否会成为我们最后一次相聚。”
“所幸,上天格外眷顾,让我们安度七年时光。这次出发前,我去见了阿娘,她提起往事,说自己脑海中的回忆已经多到盈箱溢箧,以后无论身处何方,都不会觉得孤单了。”
话音落下,四周归于安静。
夜风无声而过,舟畔水流汩汩,轻柔地冲刷着船身。
姜义恒有些意外。
他发觉颜珞笙心神不宁,便想着聊一聊童年趣事,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岂料话匣子一开,竟不受控制,似是要将那些深藏于心的东西一股脑倾吐而出。
他在人前永远从容不迫,仿佛处理任何事情都能游刃有余、手到擒来,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别无选择。
宫里强敌环伺,步步凶险,作为皇后所出的嫡子,明哲保身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必须让父亲看到自己独一无二的利用价值,否则就会被他抛弃,沦为旁人尤其是谢家谋取储君之位的垫脚石。
所以不能软弱,不能胆怯退缩,他没有靠山,可仰仗的仅是自己。
这些他无法对旁人言说,母亲自身难保,弟弟年纪尚幼,他们听了只会徒增烦恼,至于颜玖竹,知道太多宫闱斗争对他殊无益处,况且自己也着实不愿把他拖入泥泞漩涡。
但颜珞笙不同,在他不经意敞开心门的那瞬间,已然将她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
她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风雨同舟,携手并肩,患难相济,曾经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词汇,如今悉数被赋予了实质。
他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切,哪怕是此前从未轻易示人的另一种模样。
颜珞笙抬起头,对上姜义恒的视线。
他目光温柔,眼底蕴含着一抹期许,犹如静谧深沉的湖泊。
不知为何,先前在她心头鼓噪的情绪竟悄然平复下来,化作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前世她一无所有,仅一条性命,不值几钱,豁出去也并不可惜,而这一世,她背负了太多,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就会付出难以衡量的代价。
然而事已至此,她只能前行。
沈皇后说得没错,杞人忧天徒劳无用,既然无法掌控命运,倒不如珍惜当下。
姜义恒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才想方设法哄她出来散心。她不该辜负他的好意。
而她也愿意作为他唯一的倾听者,接纳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漫长的将来,直到此生尽头。
她把玩着他干净温暖的手指,避重就轻地揶揄道:“殿下说,‘那时候’从不自欺欺人、沉湎幻想,莫非随着年龄渐长,有时反而会收敛几分理性。”
姜义恒没有否认:“我曾以为,那种在脑海中虚构的图景只是海市蜃楼,沉溺于此并无意义,但遇见你之后,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与你的未来。”
他顿了顿,轻声道:“阿音,所有关于你的幻境,我都甘愿陷落其中,再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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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小姐:好好的睡前故事(?)怎么突然变成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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