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已喝的不少,晚间这一顿酒,她眼见着他的眼睛,像星河晕染在黑夜的水面,波光粼粼,潋滟生姿。
她顿住脚步,半晌后朝他走去:“大哥哥。”
她站在他身边,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一花一木,一草一树。
“残酒浇艳花,皎月照幽林,觉不觉得这样,比刚才的觥筹交错更好些。。”
“那是因为大哥哥喜静的缘故吧。”
“我这人最爱热闹,最多应酬,如何喜静了?”
甜酿不说话。
他扭头,看她也笔直站着,上下打量她一眼,淡声问:“白日还好好的,晚上看你似乎有些不高兴?”
“今日过节,心里开心,没有不高兴呢。”
他也不反驳:“你从园子里过,见我在此地等你,也不上前来说话。”
甜酿心头一窒,呐呐垂首:“我没瞧见哥哥。”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却瞧见了妹妹,妹妹走路的声音,地上的影子,风里送来的甜香。”
她微微有点儿抖:“哥哥瞎说,我穿的是软靴,没有声音,走的也是黑漆漆的地方,没有影子,也没有香气。”
施少连转身面对她,将身体懒散倚在栏杆上,漆黑的眼里都是笑意,指指她的裙:“一开始我便看见你,妹妹今天一身皦玉衣裙,在婆娑树影间也可见衣裳颜色,很是赏心悦目。“
她脸上涨的通红,摆摆衣裙:”谢谢哥哥夸奖。”
施少连从指间翻出一只酒杯,提壶斟酒,低声道:“那妹妹知不知道我缘何在此等你。”
“我还欠哥哥一杯酒。”甜酿着他举杯饮酒,喉结滚动,清风明月,雅致温润,又是青春少年的眉眼,最清白不过的人。
他将空酒杯递给她,挑眉示意她倒酒。
那酒杯一直握在他手间,已是温热熨帖,甜酿接在手里,慢慢斟了一杯,双手敬给施少连:“中秋佳节,甜酿敬哥哥一杯,祝哥哥身体康健,万事顺意。”
施少连莞尔一笑,从她手间接过酒杯,含笑一饮而尽:“谢谢甜妹妹。”
他指节掐着那杯子,翻转了两圈,又去拎酒壶,温笑道:“妹妹似乎弄错了,妹妹敬酒,这杯酒应当妹妹喝才是。”
他端着那杯酒,递到甜酿面前,言语缠绵,声调婉转:“请妹妹饮酒。”
甜酿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里丝毫没有醉意,却又的的确确醉着,待要去接那酒杯,他又不松手,挑眉示意她喝酒。
她只顾仰面看着他,却不肯动,两人无声对峙,良久良久,甜酿终是俯下头,就着他的手,红唇贴着酒盏边缘,慢慢啜吸酒液。
他却慢慢缓缓的抬高自己的手臂,她不能退,也不能弃杯,只能随着酒杯慢慢抬起头颅,见他一张清俊面容,君子端方,眼神明亮如星。
甜酿缓缓将最后一滴酒液吸入嘴中,一口咽下。
他贴近她,笑的艳丽,盯着她的一张红唇:“酒好喝吗?”
甜酿谨慎的抿唇,往后退了一步,和他隔开距离,隔开那诡异的气氛和窒息感,微微点点头。
施少连惬意一笑,定定的看着她,微微弓下身体,唇追着她的唇而去。
她瞳孔瞬然放大,伸手捂唇,忙不迭往后退去,却被一只手臂揽住腰肢,把她的身体往前一带。
她的手背上,轻轻贴着一双极其柔软温热的唇。
“小酒是吗?”他轻轻说话,温热的酒气贴在她滑腻的肌肤上,“为什么叫小酒呢?是因为笑起来的这一对酒靥么?”
“害怕吗?”他微笑,“怕的连话也不敢说了?”
“在发抖吗?”手下的腰肢细又软,不盈一握,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拧断。
“怕什么呢?我可是哥哥呀。”他眼里落满明光碎玉,“是最亲的哥哥不是么?”
他突然笑的低沉,闷闷的,哑哑的,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嗓音,柔软的唇在她手背游走,滑至她的指间,轻轻伸舌一舔,一点湿意和热度落在她指上,微笑:“是蟹膏的味道,妹妹没有把手洗净。”
甜酿死死的瞪着他。
他得了趣味,内心愉悦,不过转瞬,施少连站直身体,松开她的腰,收手理理身上衣袍,含笑道:“二妹妹逗起来真有趣。”
又正色道:“不早了,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见她面色惨白,额头出了点点细汗,僵住不动:“二妹妹还不走么?那我送妹妹回绣阁?”
甜酿这才如梦初醒,提着自己的裙角,急冲冲往绣阁奔去。
施少连一路赏月,一路踱步,慢悠悠往见曦园去,吩咐青柳提水,紫苏进去伺候,在浴房里流连许久才回房歇息。
第18章
宝月从外头回绣阁时候,见甜酿低头揉着半块茉莉花肥皂,哗哗在铜盆里搓着自己的手背,袖角上都沾了皂沫,她唉了一声:“小姐仔细些,衣裳裙儿都打湿了。”
甜酿眼角发红,见她回来,惊慌忐忑的神色似乎松散了一些,又转成冷怒和责备:“你去哪儿偷懒了?不知道跟着主子的么?再这么下去,我也不要你服侍,早些叫人来打发你回去。”
宝月跟了甜酿三四年,知道她最是好脾气的,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气,又听说要打发她回去,她是施家田庄里的佃农女儿,每个月的月钱还要补贴给家里养弟弟妹妹,要是打发回家去,少不得受爹娘的打骂,当下唬了一跳,急急争辩道:“小姐实在冤枉我了,我没有偷懒,园子里撤了剩菜,我就跟着大家一起去厨房吃饭去,吃完饭就寻小姐,园子里又不见,又听说姐儿们一起去了桂姨娘屋里耍乐,又扑了个空,后来到处找,最后听喜哥儿的嬷嬷说小姐回了绣阁,这才跟着回来。”
甜酿只觉心烦,也未听进宝月这一顿辩解,紧皱着眉头,抽布巾拭手,那一双柔荑已被揉洗的通红,那时的温热和湿润却如附骨之蛆,搅得她心慌意乱,他若是真的逗她,怎么会有这样逗弄的法子,为何会好端端的喊她小酒,他又如何得知她这个名字,难道那个沈婆子真的有问题,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戳破过她的一言一行,为什么要这样喊她呢……
她目光犹如游魂一般飘荡,半晌落在宝月身上,闷闷道:“没有就没有,我刚才也是一时气话,没有真怪你的意思。”
甜酿有气无力的上卧房,只觉双腿发软,瘫倒在床上,也懒得梳洗,翻来覆去的苦思冥想,也不知何时听见府里硬邦邦的更声,才潦倒闭了眼。
次日晨起,施家众人都在主屋陪施老夫人用饭,人人都已坐定,时辰不早,甜酿却久久不至,施老夫人疑惑:“这孩子向来早起准时,今日如何这般晚。”
施少连一面唤婆子去绣阁探看,一面给祖母盛粥:“许是甜妹妹昨夜里玩的晚些了,贪睡懒起也说不定。先不等她,我们先陪祖母用饭。”
没多时婆子回来禀报:“老奴去的时候,二小姐正在梳妆,说是昨夜螃蟹吃多了些,积食滞化,早上睡过了时辰,二小姐也说不必等她,这会儿换个衣裳就来。”
桌上正摆着一笼蟹黄糯米蒸卷,一碟水晶鹅肉,一碟蜜糟小鱼干,施老夫人听说甜酿吃多积食:“这些都是油乎乎吃食,怕也是不合她的口味。”
施少连点点头,吩咐下人:“让厨房去做些温软的清粥小菜。”想了又想,又唤人去厨房传话,“要小巧些的玫瑰搽穰卷,不贪多,只四五个,快些蒸熟了送来。”
众人吃过大半,甜酿才来,半新不旧的蜜合色小袄,葱黄线裙,看着分外淡雅可亲,拜过家人,又见施少连,低眉顺眼道:“给大哥哥请早。”
施少连笑吟吟招呼她来身边坐:“时辰已不早,妹妹肚子可饿了,快坐下吃饭吧。”
甜酿不肯坐,柔声道:“我不饿,肚里昨夜吃的还涨着,只是来陪祖母说话。”
“好孩子,难得你费心,你大哥哥特意替你点了些温软的吃食,多少还是要用一些。”施老夫人招呼她入座,“下次可记得,再好吃的东西也不可贪多。“
她只得挨着施少连坐下,接过他递过来的碗,听得他温柔道:“有妹妹喜欢的玫瑰搽穰卷,我挟给妹妹尝尝。”
云绮见甜酿凝固着一张笑脸,手下却一动不动,不耐烦催促她:“二姐姐快些吃吧,再不吃就凉了,这可是大哥哥单单为姐姐要的,统共只做了四五个,连我们都没有的份。”
施老夫人和桂姨娘都笑她:“你方才不说要吃,这回倒眼巴巴的看着想吃。”
甜酿勉强一笑,将施少连挟来的玫瑰搽穰卷递到云绮面前:“三妹妹也一起吃。”
云绮嘟着唇:“我才不爱吃这个。”
施少连也亲自挟了一只递到云绮碗里,含笑道:“三妹妹是不是吃味了。”
云绮扭过身子,哼的一声:“不是吃味,哥哥就是偏心。”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明明是她自小就和施少连一起长大,长大后反倒他更喜欢二姐姐,小时候也常为这个吃味过,但家里上下都喜欢甜酿,俱觉得她小孩儿心性,次数多了反倒觉得她无理取闹,后来她也不常说这话。
甜酿勉强吃过几口,施老夫人要起身去禅房上香,只招呼桂姨娘跟着:“让他们兄妹几人慢慢吃。”
又想起一事,对甜酿道:“你大哥哥后几日就要去金陵办事,十天半月都不得归,刚才我们说了半拉子话,你明年想要添些什么好东西,都跟你大哥哥说了,让你大哥哥帮你置办。”
原来施少连要去金陵看一批时兴货,正好甜酿和苗儿的两张金陵拔步床已造完毕,只等着水路运来江都,施老夫人又吩咐施少连去采买些嫁妆,和拔步床一并带回来。
施少连见甜酿脸上沾着透莹的脂粉,遮着眼下的那一抹青痕,掩盖她的精神不济,又埋头不看他,将盛着荠菜笋丝的小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叮的一声轻响磕在她碗旁,柔声道:“二妹妹可有什么想要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家俱妆奁。”
甜酿垂着眼,摇摇头:“哥哥随意就好。”
她可从没有对自己的嫁妆这么不上心过,施少连见她躲避的厉害,也不逼她,只在一旁默默的等着,隔了半晌,云绮从碗里抬头:“哥哥别忘了我的绢花,若是遇上好的,带一匣子回来。”
“好、好、知道了。”施少连笑道,“三妹妹说的这些,我都刻在脑子里,若不买回来,绝不回家。”
云绮满意的点点头,下桌自去玩耍,桌上唯有两人,甜酿旋即也站起身跟着云绮要走,袖子拂过桌面,听见他说:“妹妹身上还沾着丁香花的香气,头发还半湿着,是晨起沐浴了么?”
她僵住,抬眼看了看他,神色温柔,光风霁月的磊落,警惕的抿住唇不说话。
“妹妹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天气渐凉,早上风冷,要仔细把头发擦干再出门。”他笑笑,“不然容易见风头疼。”
“谢谢大哥哥提醒。”
两人站在凌霄花架下说话,不远处就是玩耍的喜哥儿,禅房里还有施老夫人念经的声音,施少连道:“人都有亲疏远近之分,亲兄妹也不例外。云绮自小性子急,说话冲,喜哥儿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弟妹几人中,我最喜欢二妹妹,予取予求都可,妹妹可知为何?”
她一声不响看着他。
“我喜欢二妹妹的柔顺乖巧,温柔小意。偶尔一点点小小淘气,也觉分外可爱。”他微笑,“但不许妹妹太调皮,不然我可会生气。”
甜酿愣了愣:“哥哥昨夜里生气了吗?”
施少连淡然微笑:“有一点。”
她觉得窒息,闷闷的说不出话来,待问又不敢戳破,只得道:“妹妹愚笨,要如何做才不惹哥哥生气。”
他牵了牵凌霄花柔软的枝蔓,捻着手里给她看那翠绿的叶,只说:“柔顺乖巧便无妨。”
而后翩翩然远去。
甜酿看着那架凌霄花,闷闷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又说观心街的张家,中秋那日本该阖家热闹的日子,杜若将屋内陈设摔了个七七八八,落了满地的碎瓷碎瓦,只闹着要回娘家,张优遁出家门不知去了何处厮混,张夫人劝的口干舌燥,最后落的头疼躺在床上,这一顿中秋家宴吃的冷冷清清。
次日张夫人早早打发幼子张圆回书院念书,又让家中小厮去寻张优,知道自己劝不动杜若,索性叮嘱大儿媳张兰,到杜若屋里相劝。
屋子里的屏扇花瓶器皿无一个是好的,俱摔的零零落落,杜若蜡黄着一张脸,也不听张兰劝,只说:“大嫂若还念着我们往日的情谊,就替我寻个人牙子来,先把腊梅卖了,再请我娘家人上门,把我接回家去住。”
张兰道:“夫妻吵闹常有的事儿,小打小闹的也就过了,等晚上优哥儿回来,让他在母亲面前,好好给你磕个头陪个不是,腊梅是你带来的丫头,何你素日也心疼她,打骂几句就够了,何必若的如此。”
杜若冷笑:“他成日花天酒地不着家我不管,腊梅是我的娘家丫头,一声不响就睡了,这两人何曾把我放在眼里,又不知是外头哪个肮脏行货子的小衣绣鞋,都藏在腊梅屋内,两人都瞒着我不说,还涎着脸跟我说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不要脸的东西,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张兰也听得面红耳赤,半晌道:“自古男人都如此,我们做女子的生来命苦,一生拘于内室不得施展。但你也听我一句劝,自古夫妻同根同命,妻贤夫自良,你平素多拘着劝着他,他自然体谅你的好,不令你伤心,若是成日这样打打闹闹,他恼了,在外头闹得岂不是更凶。”
杜若重重哼了一声:“大嫂向来想的大方,可又有什么好结果不成。凭什么女子就要忍气吞声,让男人在外逍遥自在,男人女人都是人,他负我,还要我容他,做他的黄粱美梦去吧。”
张兰也是受婆母所托来说和,没想惹了一鼻子灰,也只得道:“罢、罢,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甩手就回了正屋,让婢女回禀张夫人,闭门在自己屋内做针线。
张夫人对这二儿媳的性子亦是犯难,在床上躺了片刻,听得婢女道杜若出门领了个牙婆回来,正拖着腊梅要赶出去,挣扎着起来,见腊梅呜呜跪在地上向杜若求饶。
张夫人也急了:“你这回把她赶走,让她后头可怎么活。”
“这是我的丫鬟,是死是活都任凭我的意思,何时由得婆家人过问了。”杜若收了牙婆银子,转身闭门回屋,没多久,牙婆又领了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来,杜若挑了个诚恳老实的,取名叫杜鹃,收在自己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