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希轮休,文森特就会很忙。”
“按照‘工作量守恒’定律,是的。”破军很好奇,“将军,您在筹划什么?或者,星历217年7月29日这个日期很特殊?”
陆封寒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服外套往外走:“没错。”
不知道他是在肯定“筹划什么”,还是在对“这个日期很特殊”表示认同。
二十九号,祈言在技术部待了五个小时,现场架构了一个检测工具,能够在短时间内,精准筛查出动力系统损坏区的具体数据点,避免了技术部的人每次都要在浩如烟海的数据流中去艰难寻找。
这个工具做出来后,技术部的人只想把祈言供起来,甚至斗胆生出了想去跟陆封寒抢人的想法。
不过想起陆封寒天天跟进跟出、守得严严实实的姿态,又被迫打消了心思。
见祈言忙完,叶裴有些奇怪:“祈言,今天指挥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她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正处于用咖啡续命的阶段,基本杯子一见底,人就跟着升天。
祈言手指发酸,交叉着活动了两下,回答叶裴:“他说他有事要处理,处理完会过来接我。”
等祈言往外走了,叶裴又喝了口浓缩咖啡,苦意在舌尖炸开,她突然想到,指挥现在还是祈言的保镖吗?如果不是,那两个人依然同进同出——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祈言离开技术部,金属门向两侧滑开,他快走了两步,出了门,却没有看见想见到的那个人。
脚步蓦地缓了下来。
虽然伊莉莎告诉他,检测结果已经完全正常,他的情绪恢复了,但祈言还是延续了之前的习惯,分析自己的情绪——
是失落。
没有看见陆封寒,知道应该是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失落。
祈言发现,陆封寒已经让他养成了太多习惯。
而这些习惯已经被时间融进了身体里。
恍然间,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祈言又蓦地想起,曾经看过很多论述“爱情”的文章,但文字的表达太过抽象,他尚不能理解。
而现在,他探索一段关系中存在的情绪,只觉有柔软无刺的藤蔓轻轻缠在了他的腕间,牵着他的心神。
很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他很想见到陆封寒。
且他很确定,并非是减药的戒断反应时涌起的不安驱使的,而是,单纯地很想见到那个人。
只是见到,就会很开心。
“破军,将军在指挥室吗?”
破军的声音从他配置在右手的个人终端上传出:“首席,将军在您的休息室里。”
祈言疑惑:“我的房间?”
破军:“是的,将军为您准备了午餐。”
祈言没有多想,沿着陆封寒带他走过的路线回了房间。
房间里,陆封寒见祈言回来,端出温着的一碗粥,用金属勺敲了敲碗沿:“该吃午饭了,星花菇粥,你尝尝能不能吃。”
清楚祈言的挑食,陆封寒用词不会用“好不好吃”这样的词汇,而是很直接——能不能。不过他还是很有信心,祈言不拒绝星花菇的口味,熬粥对技术含量要求不高。
祈言确实忘了午饭这件事,在框架和数据构成的世界里,他很容易忘记饮食和睡眠。不过这时,嗅到食物的香气,他忽然有些饿了。
接过陆封寒递来的勺子,祈言在一旁坐下,尝了一口,咽下去后,又吃了一口。
陆封寒挑眉,知道以后除了星花菇面,星花菇粥小娇气也是吃的。
所以在勒托时,并非他厨艺技能存在缺陷,而是食材跟不上。
量刚好符合祈言胃口的大小,吃完后,祈言淡色的薄唇多了两分血色。
将餐具收到一边,陆封寒问祈言:“在技术部累不累?”
“不累,我依照以前看过的资料,做了一个小工具,以后他们维修动力系统效率会提高一点。”祈言想说自己手指有点酸,要揉一下,但时间隔了不短,已经不酸了,只好作罢。
陆封寒这时才拿出一张薄薄的白纸。
祈言看见纸张,眨了眨眼——远征军为高效和方便存档,很少会使用到纸张。
等再看一眼,祈言看见上面写有字迹。
字迹是陆封寒的,他认得。
陆封寒道:“今天是七月二十九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勒托签过一份合同。”
祈言点了点头。
他有些不知道陆封寒是要说什么。
当时重伤的陆封寒从治疗舱中醒过来,满是戒备。后来,他用一千万星币的治疗费,让陆封寒签下了合约,承诺在两年的时间里,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这是他当时在陆封寒昏迷的那两三天时间里,想出的唯一办法。
现在,时间刚刚过去一年。
祈言指出:“按照合约,还有一年时间,明年七月二十九号才会到期。”
陆封寒手里的纸递了过去:“给你。”
祈言接在手里,纸面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内容很熟悉。
“合约,”祈言念了最上面的一行字,看了看陆封寒,接着往下念,“自星历217年7月29日起,乙方保护甲方的人身安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时限,终生。到期后,合约解除。薪酬,允许、允许我的墓碑,与你的墓碑并列。”
而在乙方的位置,陆封寒已经签上了名字。
和最初的合同上一样的横竖重,撇捺张狂,笔划间锋锐逼人。
祈言猝然抬眼,看向陆封寒。
“将军……”他的尾音有些抖,可他却又不确定为什么会抖。
他只觉得心跳在加快,有什么情绪要冲出来一般。
陆封寒回应他:“我在。”
他面部线条硬挺,眉眼是俊朗的,多年的前线生涯将他琢成了悍然的匪气,而这份强硬在祈言面前,俱柔和下来。
祈言执着地望向他,问他:“你知道如果这份合约成立……你知道这份合约的意义吗?”
“我知道。”
陆封寒当然知道。
他同样明白一年前的今天,他签下的那份为期两年的合约,对于祈言来说,到底存在怎样的意义。
当时他不解,祈言为什么会将写着合同的白纸对折,小心放进一个密码盒了。
他现在明白了。
那是祈言在挣扎着,想竭力尝试,能不能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两年——
日日都承受着旁人难以感知的痛苦和混乱,却依然未曾轻易放弃。
虽然陆封寒至今不明白,祈言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但他想,他懂,他懂得祈言的心情。
祈言眼睛微涩,他手指捏紧薄薄的纸面:“那你……合同期限……”
他思维混乱,连完整的意思都无法表达出。
可陆封寒听明白了。
“你想问我什么?”
祈言视线与他相触,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时间太长了,要是以后,有一天,你发现我会让你感到疲惫,我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也没有想象。”陆封寒看着他略显仓皇的目光,语气轻且坚定,“祈言,你叫我‘将军’,我就可以一辈子做你的将军。”
祈言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他只觉陆封寒深刻的眉眼中,扬起一阵风暴,将他卷入其中。
他无措出声:“将军——”
“嘘,乖,听我说。”陆封寒将人拥在怀里,抱着人,顺势靠到了墙上,脊骨抵着,单手揽了祈言的背,视线定在某一处。
“我很贪心,我不想只有一年,两年也不够,才七百二十天,怎么够?所以我设置了时限,虽然我认为,一百年,三万六千天,仍是太少了。”
陆封寒说着话,感觉自己身体里涌起某种灼烫情绪,无法平息,让他想驾驶着歼击舰,去小行星带中穿梭无数遍来消解。
他想到梅捷琳说的,他对死亡存在钝感。
“我独来独往惯了,前面十年,或者从十一岁开始到现在,十八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存钱,抚恤金没有受益人,早早想好了墓志铭,设想过未来死亡的场景,很久以前就做好了为联盟赴死、为群星舍命的准备。
可现在——我变了。
因为你。
我不想死在漂浮的星舰残骸中,也不想死在某一颗行星上,更不想在粒子炮下被扬成灰。
我有了想见的人,只要还剩一口气在,都一定要爬回来见一面的人。”
祈言指尖轻颤,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抓紧陆封寒的衣摆:“是我吗?”
“是你。”
父母在他年少时去世,多年混迹前线,让他对死亡坦然而无畏惧。同时,他没什么崇高的追求和理想,也没想过名留青史。
他活得从来随心所欲,这世界上,也没有谁是非他不可,有时会有自己不过是太空中一粒浮尘的寥落感。
他心知自己对祈言的意义,相反,祈言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祈言,是那个锚点。
那个绊着他、令他轻易不让自己死去的锚点。
陆封寒嗓音带笑:“所以,要签名吗?在合约上签下你的名字,按照联盟法律,这份合约即时生效。”
祈言签了。
每一笔每一划都落得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