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下来,桑榆市的凉意越发浓厚,但只要天气转晴,又能热得穿背心短裙。
气温在冷热之间反复横跳,一如方唐的心绪。
自和盘托出结婚、离婚的秘密后,她畅快舒坦,像是常年在河边走,小心翼翼生怕湿了鞋的人,一朝光了脚,反而发现了更大的天地。
快意潇洒,无拘无碍。
曾经占据恩情、道德最高点,逼她最狠的方家兄妹,似是惊掉了眼珠子,服用了哑药,面色痛苦狰狞,却只能忍气吞声往下咽。
再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方唐觉得世界亮了不少。
然而,每当深夜惊醒,四肢把大床摸索个遍,没有熟悉的布娃娃,更没有让她心安踏实的人……
往事大量涌现,思念、愧疚盘踞在心底,她越发睡不安稳。
白日的舒坦与黑夜的折磨,恰似晴雨交错的天气,方唐恍惚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了两个。
日复一日,时针不慌不忙,又一次走向凌晨三点。
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的人突然掀掉被子,起身下床。
她决定去厨房宣泄一通,以缓解这无望无奈的糟心状态。
彼时,为了盯紧甘棠小站,不给陆元元可乘之机,方唐没有再回鸣翠街,而是住在文化中心附近的公寓,雪知黎跟她一块。
屋子里很安静。
过道上,起夜灯感应到脚步声依次亮起。
方唐步子很轻,迅速穿过客厅,从冰箱里翻出一篮子可切的瓜果蔬菜,直奔厨房。
关门,开水龙头,清洗食材。
她动作麻利,提刀站在案板前,像一个莫得感情的机器,把一个洋葱切成片,成丝,乃至碎末。
“咚咚咚咚咚……”
声音铿锵,节奏带感。
每当置身厨房,方唐总能全神贯注,放下心底纷扰烦忧。
但是这次,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手起刀落全凭习惯。
她想起给老爷子煲糖水的时光,秦止水借着打下手的名义,搂搂抱抱帮倒忙。
又想起自己没有为他做过一顿饭,仅有的一次熬粥,男人没吃着,就被她从镇医院赶回市医院。
心口不禁酸涩一片。
方唐抬手揉了揉鼻子,随即拿过一个白萝卜,想要大力猛剁。
这时,一束白光毫无征兆地射进窗户,她误以为是闪电,惊掉了手中的萝卜和菜刀。
“哐当!”
寂静的深夜,菜刀砸在瓷砖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方唐浑身一震,双手捂着耳朵,突然就哭了。
雪知黎被菜刀落地声吵醒,紧接着听到隐约的抽泣,她鞋都来不及穿,急急忙忙跑过来,一把推开厨房门。
“唐唐,发生了什么事?”
“……没。”方唐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抬手擦眼泪,却不料越擦越汹涌。
“哎呀!”雪知黎看清厨房情形后,焦急走近,“切到手了?还是被菜刀砸到了脚?给我看看。”
“没有。”
“那你哭什么?”
“我——”是因为想念秦止水,还是因为害怕闪电雷劈,无论哪一个,方唐都说不出口。
瞅一眼案板,她吸了吸鼻子,答:“被洋葱辣的。”
雪知黎:“……别揉了,赶紧用清水洗洗!你呀,大半夜不睡觉,切什么洋葱?”
方唐微愣,诚知得把谎话说圆。
于是一边用清水冲洗眼睛,一边解释:“饿醒了,加个餐。”
视线扫过料理台,雪知黎感到好笑:“洋葱、白萝卜、黄瓜、西红柿、柚子、苹果、荸荠、梨,打算做什么?你吃的完?”
“吃不完,有你。”
“呃,尽管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知道你不是半夜起来加餐的人。姐妹十几年,还想瞒我呢?”
方唐认真洗眼睛,不应声。
见状,雪知黎戏谑道:“咳,大家都是成年人,由奢入俭,床上突然孤独寂寞冷,你难以入睡,我理解的。”
“胡说八道!我纯粹是扔了布娃娃不适应,过段日子——”
“敢说你没有想秦止水?”
此一问,正中要害。
最后一丝挣扎被戳破,犹如皮球泄了气,方唐感到疲软至极,不再粉饰、强撑。
她点头,“我是很想他。”
“哎!就知道会这样。”
雪知黎叹息过后,话锋一转,“秦止水那样的男人,是个女人都难以忘怀。可是唐唐,拖泥带水苦的是自己,你要早点忘掉才好,睡不着的时候,尽管把我喊起来喝酒聊天。”
“忘不掉。”
方唐摇头,声音哽咽,“知黎,我无意中从方老师那儿得知,秦止水自称是黎远。”
闻言,雪知黎倒抽一口凉气,这都认下,可见秦止水当真爱惨了唐唐,一心一意想复合。
遗憾啊,他听到了那么诛心的真相。
事情发展成一拍两散。
担心闺蜜沉溺其中,从此郁郁寡欢,她劝道:“唐唐,忘不掉也得忘,他都喊你方老板了。”
“我破罐子破摔的名声,他不惜委屈自己去保全,方老师骂出抛妻弃子猪狗不如的话,他都没有澄清,也没有提流产的事。”
“离婚见人品,秦止水的确好。”雪知黎烦躁地挠头,“但是,你拒绝跟他在一起,念念不忘又有什么用?”
“我就想想。”
方唐眉目微垂,低声道,“余岁漫长,有个可想的人,挺好的。”
-
再长的假期,总有结束的时候。
雪知黎原本计划返岗,但瞅着方唐睡不安稳、日渐憔悴的模样,实在放心不下,于是调休年假。
她的存在,减轻了方唐不少压力。
甘棠小站因为多出一位风风火火,能说会道的大美女,越发蒸蒸日上。
客似云来,急红了某些人的眼。
陆元元盯着街道对面的甜品店,右手紧攥窗帘,目光像是猝了毒。
她烦躁道:“卫生许可证已经办好,小圆满即将开张,要不要合作,你考虑好了吗?”
说着,她转过头,盯着方世宝,“甜品店多赚钱,想必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机会难得,如果不是看在同被方唐欺负打压的份上,我才不会给你。”
接连考察三四天,暗暗估算过甘棠小站的进账,方世宝早已心动,却还有些顾虑。
他面露难色,商量道:“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是真的想入股,但是家里边的思想工作——”
陆元元变得不耐:“少磨叽,你一个大男人,这点决断力都没有?是不是压根儿没钱,忽悠人呢?”
“不不,我有钱的!只是都被我妈管着,取用得经过她同意。”
“……”陆元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暗暗施压:“给个痛快话,你妈是不是反对,如果是,我找别人合作了。”
“别!”
方世宝急得不行,“我一定说服我妈,后天,后天我们签合同。”
陆元元退让一步,“最迟明天。”
“来不及,我今天回到家就已经天黑,说服我妈需要时间,说服我舅舅也需要时间。”
“需要那么久?哼!我看你是没诚意。”
“不是,你不知道我家里情况。几天前,方唐自个把结婚、离婚的事全部捅了出来,搞得我好被动,我妈我舅在她面前都低声下气。”
“你长着脑子不会想办法?”
“没办法,方唐是孕妇,这在我们方家比天还大,谁都别想盖过去。”说到这,他有些不死心地问:“你上次告诉我她怀孕是假的,到底有没有根据?”
陆元元顿时愣住。
这哪有什么根据,只是按照常理推断,一个怀孕的女人绝不可能踹掉优秀的丈夫。
然而方唐离经叛道近乎疯,压根儿不适用这一套。
呵!管它真相如何,一切自当怎么有利怎么来。
她思考一会,笑着说:“过去的几个月,方唐与秦止水新婚燕尔,一直没有怀孕。反而是秦止水忙到体虚,并且天天凌晨两三点才回家,她怀孕了,我看八成是假的。其中目的,想必你很清楚。”
“卧槽!”
方世宝忍不住爆粗口,方唐凭借怀孕全方位压制了所有人,如果是假的,那么……
他蹭得一下站起,摩拳擦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陆老板,我们明天签约。”
闻言,陆元元露出满意的微笑,举杯道:“合作愉快。”
街对面的恶意和阴谋,方唐并不知情,借着雪知黎帮忙的档口,她腾出手整顿了后厨。
平广佑担任主管的十多天,表现可圈可点。
方唐赞扬一番后,并没有宣布任命,而是采用轮流体验的方式,让每位甜品师当一段时间主管,最后由大家投票决定结果。
消息宣布后,那些被陆元元挑拨心有不平的师傅们,彻底服气心安。其间,孙师傅开诚布公,特意向方唐道了歉。
生意好,人心齐,甘棠小站空前繁盛。
每当打烊落锁,雪知黎总会意气风发地揽住闺蜜肩膀,感叹:“情场失意,事业攀升,这是赚了!走,唐唐,我们去喝酒庆祝。”
方唐考虑想到自己的垃圾酒量,自然拒绝:“不去,夜深了,回家睡觉。”
“回什么回?”
雪知黎笑道,“家里没人等,再说,回去你又睡不着,还不如在外边吃吃喝喝看帅哥,至少热闹。”
方唐坚决摇头:“孕妇戒酒。”
“……”雪知黎被堵得死死的,心里却分外明白,真正理由不是这个。
她担忧、害怕,只得想方设法把方唐往外拉,试图让她看到更多有趣的事,有意思的人,忘掉秦止水。
于是强行抱住方唐手臂,“就当犒劳我,你陪着看着,如果觉得无聊,那就效仿谢崇艺学调酒,调成啥样,姐妹我都一口闷。”
话说到这份上,哪还有拒绝之理。
方唐笑了笑:“好,犒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