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修行不易,望日后好自为之”
随即如一缕清风,消失在原处。
直至道人消失半天,将至日暮之时,始终维持安静,仿佛普通树木的槐树,才颤巍巍蠕动起枝桠。
主干背阴的树干上,某些地方渐渐突出,形同人类的五官那般,有眼有嘴。
那眼睁开,没有瞳孔,仅是个眼眶的形状。操纵着槐树枝游走,占满整个寺庙。
搜寻一圈,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
方张嘴轻声唤,“真人?道长——”
声音一会儿偏向男,一会儿偏向女。草木并无性别之分,是真正的雌雄莫辨。
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槐树精喜道,“走了!终于走了呵呵哈哈哈……”
狂笑之声,时男时女,煞是诡异。
槐树的树根拔出少许,从泥土中陷出个深坑来。
坑约有一丈,坑底挤着七八个黑色的骨灰坛。
古树干上的嘴张张合合,使一根槐树枝抽打骨灰坛,“都出来!罗刹鬼已死,这兰若寺日后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
槐树是五阴树之一,自古被称为“鬼树”。因其阴气重,容易招鬼附身。普通槐树尚且如此,这成了精的老槐树,更是自行养了七八个阴气极重的女鬼,供其差使。
伴着笑声,七八个打扮香艳的女子在日落之时显出身形,盈盈下拜。
娇声软语,口称,“恭喜姥姥。”
此声之间,槐树姥姥本该是志得意满。却忽然操纵一根树枝,狠狠打向众女身后。
“姥姥不要——”
三两个女子同时挡了上去,也没能阻止得了。
却是在几女身后站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神态冷漠,目光浑浑。看着是个阴魂,样貌却极其俊美,英俊逼人。
槐树枝狠狠抽打在少年身上,令其眉峰紧锁,却仍是紧抿牙关,一声不吭。
一白衣女子跪地代其求饶曰,“姥姥饶命,我弟弟他脑子不清明,三魂七魄不全。绝对不是故意不尊重姥姥的。”
其他几个也道,“姥姥就饶了他吧。”
槐树妖被她们哀哀求过,才收了枝桠。语声还带着怒意,“你们这些阴魂野狐,如果不是被姥姥我收留,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消融在日头下了……
小倩,日后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那话语威风,比之在道人足下瑟瑟发抖的模样全然天壤之别。
白衣女子连忙应声,“小倩明白,小倩一定好好为姥姥办事。”
“你明白就好。”
几人身后,那少年的魂魄看着眼前的场景,神思冷漠,浑浑噩噩。
再说左玟一行人,离开寺庙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就抵达了金华城内。
金华城之繁华还在德阳之上。相比于内陆的武阳,靠近沿海的金华,秋季气候更为凉爽湿润。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流来往,络绎不绝。
大概是因为有丽泽书院在,路上似左玟等这般的书生也多。连路上行人的言谈都文雅几分。虽然此地方言,他们也听不甚懂就是。
因为丽泽书院还在城外三十多里的山林间,距离报道的日期还有几日空余,他们便不急着去书院。而是在城里找了个客栈,准备在金华城里游玩两日,熟悉一下此地风俗。
在客栈里放好了东西,换了身行装,又下楼来用午饭。
一行人风餐露宿好几日,总算到了目的地,少不得要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才一上桌,就点了店小二推荐的有名的菜品。李家是武阳大户,三人都有些家底,点菜时倒也不吝钱财。
婺州的口味相较清淡,以鲜为主。几个菜品做法都颇为讲究,口味极佳。
鸡鸭黄鱼且不说它,独有一道蜜汁火方,色泽火红,透明的卤汁,香而不腻。令三个秀才赞不绝口。
三人正吃着,就听临桌三个男子谈论着后日初九的庙会。
一人说,“听闻这次庙会是千佛寺办的,迎佛礼想来场面热闹。咱们几个要不要去拜一拜烧柱香?”
另一男子反驳道,“庙会时常有,什么黄大仙庙,城隍庙,就算是千佛寺也就那样。要我说,不如去看云喜班、金凤班的新戏。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斗台的热闹可看。”
等第二个人说完,第三个人的语气尤为不屑,啧啧两声道,“庙会戏班都是凡俗的热闹,要说真正的好去处,哪里都比不得柳云河畔啊。若能得蕊娘青睐,小生便是一辈子考不中,留在金华也值了。”
其他两人嘲笑他,“就凭你也想得蕊娘青睐?如非秀才,连三生阁的门都进不去呢。”
“就是。见都见不着,谈何青睐。还是好好进学考试吧。”
听着邻桌的谈论,李磬却是眼前发亮,摸着下巴,眼睛看向左玟。
“三生阁,情系三生。这倒是个好名字。玟弟你说呢?”
左玟夹起最后一片火腿,默默吞下。道,
“我等是来求学的,磬哥这就想寻欢作乐了?”
李磬一副好哥哥的样子,道,“读书人追求风雅乐趣,怎么叫寻欢作乐呢。玟弟你还没去过那种地方吧,不想去见识见识?志哥你说呢?”
左玟冷漠脸,“不想。”
她连妖精都消受不来,还去刻意找乐子?要是被妙真小七知道了,觉得她不是一心科举,又要自荐枕席怎么办?
宋志却是抬了抬下巴,表示赞同。
虽然严词拒绝,到了夜里左玟还是被拉着去了柳云河畔。不是她立场不坚定,实在是她一个人,拗不过李磬跟宋志两个。
入夜后,左玟跟着两个表哥走出客栈。
全然不知,在黑暗处,一双鬼眼死死盯着她的脸庞,与手中画卷对照。
画卷上,以细腻的工笔画着一桃花眼的少年。逆着晨曦,笑容温柔含情。
间隙中的小鬼对照了一遍,两遍,三遍。终于确认。
隐入黑暗,惊喜不已。
“得快点禀告鬼王,他画的那个恩公来了……可不能让柳云河那边的抢了先……”
第19章 鬼王
城南的松林边坐落着一间荒宅。宅子里杂草丛生,墙皮斑驳脱落。整个宅子仿佛被无形的气场遮蔽,阴森森,渗不入一丝阳光。
宅子里住的据说原来也是金华大户。灾年时被一伙穷凶极恶的流匪入室屠杀,连皮肉也被拆了煮食。
因为死的太过凄惨,一家人都化为厉鬼复仇,杀戮煮食路过留宿的行人,宅院也成了凶宅。再没有人敢进去。
小鬼抱着画卷进入凶宅时,差点被原来凶宅的婴灵咬伤。他只是个普通的吊死鬼,哪里凶得过这一家子厉鬼。
幸而他举着画卷,有里头那位鬼王的震慑,才顺利通过,进了内院。
临进去前,小鬼回头看了眼死相凄惨、煞气凛然的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厉鬼,还是吓得落在外面的长舌头都收了收。
这一家子厉鬼在金华城是赫赫有名的凶煞,连城隍爷都管束不住。谁曾想,前不久竟然来了个比他们更凶残的。非但镇压了凶宅,连金华城的怨鬼都收服了。
只能说,人跟人不一样,成了鬼,还是不一样。
吊死鬼快步走进最里面的屋子,才到门口,虚掩的木门就自行打开了。
两张单薄的人皮悬在粱上,飘飘悠悠。
一张是美艳妖娆的女子,一张是普通清秀的少年郎。
没有瞳孔的眼似四只空窟,黑洞洞,注视着他。
就算自己已经是鬼了,吊死鬼还是被吓了一跳,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阴风吹得人皮轻晃,人皮的嘴唇被描的红润,张开的弧度好像对他无声的嘲笑。
小心翼翼地绕过悬挂的人皮,室内桌前,站着个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男鬼。
他手上提着画工笔画的细笔,正在给桌上平铺的人皮勾描眼型。
“安静。”
随着嘶哑至极的声音,浓黑的怨气自他身上溢出。鬼王之威,吓得吊死鬼跪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片刻后,仍是那嘶哑如磨砂的声音,
“不是我……又,失败了。”
顿了顿,他眼睛仍看着桌上的人皮,对吊死鬼道,“起来,什么事?”
吊死鬼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递上画卷,道,
“王,小的看见这画卷上的左恩公了。”
左恩公一出,周身浓黑怨气的鬼王霎时出现在了吊死鬼跟前。
“在哪儿?”
染着朱砂色的画笔“啪”的落在地上,声音竟在问句之后,可见鬼王的急切。
吊死鬼不敢有所隐瞒,一股脑倒出来,“看到的时候是在城北的如归客栈。不过现在应该去了柳云河畔,小的听他们说,要去三生阁见蕊娘姑娘。”
“蕊娘是谁?”
“是三生阁的头牌姑娘,年芳十五,还未梳拢。生得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上个月写了首小词,还被丽泽书院的先生称赞过。”
“蕊娘……”
那鬼王重复着这个名字,望着房梁上悬挂的两张人皮。
目光在美艳女人皮上转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唤来了那张清秀的少年皮。
套上人皮,再套上衣裳。在吊死鬼眼里,这位穿人皮和穿衣服动作好像没什么差别。
“带路,去三生阁。”
“是。”
吊死鬼应了声,离开前没忍住偷偷往桌上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