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物大侵袭画下了句点。
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王都派遣的增援人手都还来不及抵达,大侵袭却已经结束,再加上民众目击疑似妖精的女子出现……想起接下来的麻烦事,及早解决也不是没有坏处。
沙德边想,伸向文件的手仍然没有停下。他已经几天没睡,虽然最重要的是商业国和这里的居民,但这和那是两回事。
「采取了那么多行动,麻烦事却置之不理?一群任性的家伙……」
沙德对着已经不在这里的利瑟尔一行人啐道。
回想起来,劫尔那时候说过,利瑟尔是想早点解决这件事、早点出城。简而言之,他对普通的大侵袭没有兴趣,但又不能在大侵袭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将一刀这个最强战力带离商业国……所以就把大侵袭解决了。
竟然为此拜托妖精帮忙,一口气歼灭魔物,只能说这人真是疯了。
「要不是有他在,灾情不晓得会有多惨重,现在的结果很值得感激啊。」因萨伊说。
「我知道。」
「再说,那小子基本上也没忘记为别人着想嘛。」
「我说了,我知道。」
利瑟尔出城之后,将整个商业国以魔力护盾包覆了起来。
像之前说的一样,他运用剩下的魔力装置动了些手脚。拜此所赐,城墙的修缮工程相当顺利。
而且利瑟尔虽然找来妖精,却完全没有介绍沙德与她们会面。这么一来,不论外人怎么说,沙德都可以借口说那是冒险者个人找来的帮手,坚称自己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主谋怎么了?」
「封住他的魔法,关在牢里啦。不过,即使不封魔法,他也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啰。」
他想起支配者被伊雷文摧残到支离破碎,又重新恢复的模样。
现在,异形支配者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没有什么危险性。不知道伊雷文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当时伊雷文边说着「大概只剩这瓶有效啦」,一边递了解毒剂过来,但是一服下解毒剂,支配者又被摧残得更凄惨了。虽然毒确实是解开了没错。
「哎呀,即使换成一般的大侵袭,领主还是很忙碌嘛。提早解决最好啦!」
因萨伊哈哈大笑。沙德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否认。
「不过打从大侵袭开始,你就一直把那小子挂在嘴边啊。」
「……没事就出去。」
因萨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出房门。沙德见状,响亮地啧了一声。「这我有所自觉。」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没有人听见。
这时候,利瑟尔在旅店房间内,和劫尔相对而坐。
一行人送了妖精回去,正准备按照先前所说,好好泡个温泉休息。现在他们才刚进旅店,二人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上。利瑟尔带着至今最严肃的表情,劫尔则面无表情,双臂环抱在胸前。
伊雷文随便往利瑟尔身后一躺,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一次能够成功抢在支配者之前行动,毫无疑问是书本的功劳。」
利瑟尔的语气不像劝说,反而带着几分恳求。
但劫尔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张端正的脸庞默不作声,不为所动地凝视着这里。利瑟尔慎选措辞,开口说道:
「既然平时累积的知识,在关键时刻能帮助自己,表示这是有必要的吧?」
「是啊。」
「那么……」
「那又怎样?」
略微沙哑的低沉嗓音,不由分说地压下了利瑟尔的气势。
凡是嘴上的争论,利瑟尔无疑能赢过大部分的对手。他知识渊博,又懂得以话术控制对方的情绪,这方面的技巧其他人望尘莫及。
最重要的是,事前他会想尽办法,避免在不利的状态下与人争执。
「我真的在反省了。」
「喔?」
现在,利瑟尔形势不利,毫无疑问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禁止读书,我真的有点受不了……」
「所以?」
利瑟尔放弃了。
「这次我大概也站在大哥那边吧——」
「伊雷文……」
「你用那种声音叫我的名字也不行哟。」
低头往旁边一看,床上的伊雷文已经爬到利瑟尔身边,仰头望着他。他翻身仰躺,正露出喉咙咯咯笑。
利瑟尔垂下眉头笑了,伸出指尖,抚摸他震动的喉结。也许是会痒吧,伊雷文立刻抓住了利瑟尔的手,改往他手上蹭来,利瑟尔没有阻止。
「只有我们在的时候,你真的撒娇得很直接耶。」
「嗯啊——」
利瑟尔望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接着重新面向劫尔。
「一个星期,对吧?」
「还不是因为你耍赖,嫌一个月太长。」
「再短一点……」
「啊?」
他放弃了。劫尔的表情凶恶至极。
但是,他从来没有长达一个星期不读书的经验,包括在原本的世界也一样。利瑟尔明白自己太恣意妄为,因此心甘情愿接受惩罚,可是这实在太痛苦了。
但劫尔是不会妥协的,绝对不会。
「我不觉得我能撑到一个星期……」
「可以啦,队长,你不是有铜墙铁壁的理性吗?」
「铜墙铁壁?」
「被那些妖精邀请共浴,我看世界上大概没几个男人有办法拒绝喔。」
带有神秘的美貌,美得令人不抱欲望的妖精。
一行人将她们送到魔力聚积地前方的时候,她们说:「哎呀,想泡温泉的话,我们这边也有呀。难得都到了这里,怎么不一起泡个温泉再走呢?」利瑟尔却沉稳地告诫她们:「淑女轻易裸露肌肤不好哟。」这种男人的理性,不是铜墙铁壁是什么?
妖精们不可思议地反问「为什么」,利瑟尔却无比冷静地说服了她们,冷静到劫尔和伊雷文甚至怀疑这人的**是不是全掉光了。男人这样子没问题吗?
「怎么可以不纠正对方的单纯,让女性蒙羞呢。」
「人家都说好了,队长干嘛在意那么多啦。」
「即使对方不排斥,我们也没有色心,这种行为还是不太合乎分寸吧。」
妖精当中只存在女性,也不会怀胎生子,她们的常识和利瑟尔他们的常识有所差异,所以才会如此邀约。但既然异性共浴对于双方来说都不是常情,还是应该避免这种行为。
利瑟尔认为这是绅士该有的举止,伊雷文倒是相当惋惜,劫尔也觉得他的反应像个老头子。
「也是啦,我们在魔力聚积地也不可能放松休息嘛……但队长竟然可以拒绝女人,却不能没有书,这我真的不懂欸。」
「要不是这样,罚他不准看书就没效果了。」
「效果太好了。」
利瑟尔苦笑道。好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劫尔反手往床上一撑。
来到这边以后,利瑟尔离开书的日子,恐怕也只有刚开始的两、三天而已。不对,为了确认文字差异,他那几天说不定也在什么地方翻过书了。这么想来,利瑟尔还真是无人能及的书痴。
老实说,劫尔的怒气已经平息了,而且他发怒的对象本来就不是利瑟尔。这惩罚的目的,只是希望利瑟尔往后不要再做出同样的事而已。
「(这样处罚他可能也没意义就是了。)」
只要利瑟尔觉得有必要,想必他往后仍然会毫不迟疑地这么做。当然,相信他会尽可能确保自身安全再行动。如果经过这次惩罚,利瑟尔能把这手段保留到最后非不得已才使用,那就谢天谢地了。
附带一提,劫尔也是单纯感到好奇,想知道利瑟尔离开书会变成什么样子。
「别背着我们偷看书啊。」
「要是打算偷看,我一开始就不会反对了呀。」
「欸,我们去泡温泉啦,好不好嘛?」
伊雷文蹭着利瑟尔的手撒娇,闲得发慌似地插嘴说道。
温泉还是太烫了,他一个人没办法泡。利瑟尔表示赞同,站起身来,劫尔也顺应他的邀约起身。
或许能稍微窥见这位沉稳男子折腾难耐的模样,真令人期待。他愉快地眯细眼睛。
闲谈
大家好,我是利瑟尔大人的直属书记官。
现在,我在国王陛下身边负责处理杂务。
如果将「绝对王者」这个词汇具体化,一定就是我们国王的模样吧。
满溢而出的威光、聪敏的眼瞳,嗓音里蕴含支配万物的绝对权威,只是经过陛下身边,就会在那逼人的霸气之下不自觉屈膝下跪。陛下的银发带着星光般的色泽,一双琥珀色的瞳眸有如明月,存在感却宛如太阳的化身,是无可挑剔的王者。
众人对陛下只有敬畏,没有恐惧。平民同时怀着亲近感与敬爱,我们这些臣下则是献上憧憬与敬意,众所皆知,国王陛下是历代最优秀的君主。
严格教导这位陛下帝王学的,正是利瑟尔大人(过程中没有使用任何暴力手段)。
国王陛下从小古灵精怪,即使是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也拿他没辙,绝不可能乖乖听从导师的话。不,当时我完全没有机会见到国王陛下,所以这只是我听到的传闻而已。
当时利瑟尔大人年纪仍轻,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被拔擢为王储导师。不过现在回头想来,所有人都会同意利瑟尔大人是适任人选吧。
虽然作风太过自由奔放,看不太出来,但国王陛下其实是相当优秀的明君。
虽然有时候会跑出王城,不过陛下会事先将职务处理完毕,所以没有造成任何问题。我想,这有一部分应该也是利瑟尔大人协调的结果。
国王陛下处理众多政务的模样看起来轻松娴熟,跟他的年纪一点也不相称,这无疑是利瑟尔大人的教育成果。既然利瑟尔大人有能力培育出如此优秀的君王,而这样的能人又突然消失无踪,这也就代表……
「陛下,军事单位的预算比往年还要少啊。」
「平常利兹会配合其他单位调整预算吧,不是不可能办到,自己想办法。」
「陛下!财务人手不足,政务几乎要停摆了!」
「去找其他单位借人力。碰到这个时期,一般是利兹从什么地方拨人过去吧,现在你们靠自己啦。」
「陛下……商路上有盗贼出没,但是来不及应付……」
「太不知变通啦,学学利兹,去跟佣兵合作。不准跟我说你们连一个门路都没有啊!」
「陛下,邻国的国王说没有收到平常在换季时节会送过去的美酒,问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不是交代过利兹只要讨好老子一个人就好吗,那家伙到底在干嘛!」
……代表我们大难临头了。
「真受不了,没事扯老子后腿,无能的饭桶!」
室内终于恢复寂静,国王陛下烦躁到了极点,好恐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来请示陛下吩咐的人,全都不是国王陛下的亲信。不对,除了捎来某邻国消息的那位以外。
这些人没有受到实力至上的国王陛下重用,却拥有足以踏进此处的权位,是群尸位素餐的老人。哎,这跟国王陛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
「这些人对利瑟尔大人的搜索预算挑三拣四,竟然还敢说得这么厚脸皮,真不知感恩,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吧。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没有活着的价值啊?」
「……没想到你这家伙说话这么刻薄,讲得倒是没错啦。」
当然刻薄了,利瑟尔大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国王陛下随手拨乱那头耀眼的银发,咋舌一声。听得出陛下的心劳。
「要不是利兹阻止,老子早就把他们全干掉了。」
「利瑟尔大人阻止您吗?确实如此,以陛下的作风,看不顺眼的瞬间就会将对方连着宅邸整间炸掉了。」
「你是怀恨在心喔?」
我绝对没有怀恨在心,只是偶尔会梦见自家爆炸而已。
「秉性再怎么无耻,他们的办事能力跟影响力都还可以,再怎么说也是老屁股嘛。」
「他们确实握有各种引人反感的人脉呢。」
「所以啦,利兹就说,『反正随时都可以消灭这些人,不如在接班人独当一面之前巧妙利用他们,比较省事』。」
省事。
利瑟尔大人个性沉稳、温柔,却不太像是和平主义者。
毕竟,他的所有行动都以「对国王陛下有利与否」为判断标准,为了帮助国王陛下不择手段……应该吧。因为利瑟尔大人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又做得太不着痕迹,我也没有办法掌握所有来龙去脉。
最重要的是,利瑟尔大人会肯定国王陛下的一切。
以前,国王陛下曾经肃清国内的某位领主。后来事迹败露,大家才发现那个领主非法调高贸易关税,从商人身上榨取钱财。
至于国王陛下「肃清」的手段,则是把那个领主龟甲缚,只穿一条内裤吊在港口。领主是个中年大叔,画面惨不忍睹。
然后,陛下不晓得从哪里搬来大量的虫蛀番茄,整整装了十个木箱,还很周到地在高高吊起的领主正下方,设置了一面「请自由丢掷不必客气」的看板。他自己也一颗接一颗把番茄往领主身上砸,边砸边放声大笑,然后才凯旋归来。
陛下在这方面一向毫不马虎,这是光明正大地找碴。
『利兹,我把看不顺眼的领主吊起来啦,之后交给你处理。』
『证据呢?』
『没留下。嗯,任谁都看得出来是老子干的啦,但没有证据。』
『那就太好了。请您泡个澡歇息一下吧。』
这时候,利瑟尔大人已经安排新任领主接下岗位了,办事真是迅速。
顺带一提,后来利瑟尔大人借着国王陛下的传送魔术到现场一看,领主还吊在那里,全身被番茄汁染得通红,没有人放他下来。看来商人们对领主怨恨深重。
隔天,「国王捍卫正义,讨伐恶霸领主!」的消息就传了开来。关于这件事,利瑟尔大人一句也没有责备国王陛下。
「这些事办完,我到研究所一趟。」
「好的。」
国王陛下迅速将各单位提出的案件分派完毕,开口对我说。
研究所位于王城一角,是隶属于国家的优秀魔术师致力研究的场所。现在,那里是搜索利瑟尔大人的最前线。
最近,国王陛下时常到研究所露面,跑出王城的次数也少了。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某种恐惧确实盘踞在我胸口,但我仍然目送陛下离开,然后呼出下意识屏住的气息。
以传送魔术移动到目的地之后,我叫住了一个男人。这家伙闭嘴不说话的时候,浑身散发着一股忧郁气质。
「喂,差不多也该连通到利兹那边了吧,臭人妖。」
「呵呵,讨厌啦,叫人家哥哥大人。」
「你老实回答老子的问题啦。」
他是我如假包换的亲哥哥。这男人热爱魔术,爱到放弃王位继承权,当上了研究所所长。
当初要是这家伙继承王位,我就乐得轻松了。还说什么「多亏有个优秀过头的弟弟,还有小利瑟尔帮忙,就用不着人家上场啦——」先去死一遍啦。
不过看来他还是有点才华的,这家伙曾经帮利兹改装出可以使用的魔铳,现在也全权负责指挥搜索,屡次有所斩获。
「我们不是从小利瑟尔的房间找出魔力渣滓,然后建立世界背面的假想接点了吗?幸亏有这么充裕的预算,最适合的魔石也弄到手了,所以我们就以那个魔石为媒介,把魔力渣滓的纪录写入其中,然后模拟……」
「讲结论。」
「今天,就看你的表现啰。」
这就表示——
突然消失无踪的那个家伙,明明说好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却什么也没说就平空消失,怎么找都找不到的那个微笑、手掌的温度、头发的触感、甜美的眼睛,还有嗓音——每一次回想起来,他不在身边的事实都令人烦躁。
这早就超出了我的忍耐极限。不巧我不像那家伙那么知足,只是思慕就能感到满足。
「现在马上开始。」
「走这边哟。」
听见我这样催促,臭人妖也微笑带我往前走。
我们再怎么说都是兄弟手足,他也知道我已经忍到极限了。虽然这点让人不爽,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被带到一面像镜子的东西前面。但镜子里没有映照出我的身影,它飘浮在半空,旁边围绕着各种魔术阵和魔石。
「这是魔石?」
「对,是你拿来的那个。这种东西在市面上才买不到呢。」
臭人妖抚摸那块像镜子一样的魔石。
当时听说需要品质良好的巨大魔石,我确实跑去弄到了这东西。地点是栖息着大量高危险性魔物的山谷,平时禁止进入,而且还是别国的领地。
「来,你站在那边吧。」
我站到层层叠叠的魔术阵中央。
「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哟。第一,就是把你那像笨蛋一样庞大的魔力,注入到我们用几百个魔术阵固定下来的通道里。」
「你说笨蛋是吧,事后给老子记着。」
「呵呵。第二件事情,就是找出小利瑟尔。」
「啊?」
现在我们不是正准备做这件事吗,这话是什么意思?
「通道的终点设定在小利瑟尔的耳环上……更准确地说,是你庞大过头的魔力。」
我交给利兹的耳环有两只。
一只是收纳魔铳用的耳环,另一只则灌满了我的魔力。两只耳环都是我亲手交给他的,那家伙一定会配戴在身上。
「那只耳环本来就会呼应你的魔力,所以一定会互相牵引。只要你强烈地、强烈地思念,它一定有所反应,不要错过那一瞬间了哟。」
强烈地思念。我微微点头,放出魔力。
我看见臭人妖急忙退开,同时大量的魔术阵放出烦死人的眩目光芒。
眯起眼睛往臭人妖的方向一看,那家伙两眼发光,正往手上的纸张振笔疾书。
「竟然能驱动这么大量的魔术阵,虽然人家本来就相信你办得到了……!啊,即使把全世界的魔术师聚集在一起,这种规模的魔力也撑不到一分钟……!有你这样的弟弟,人家真是太幸福了!」
恍惚的表情真受不了,周围学者们的目光也一样。这些家伙以为老子是实验体啊?
实在太恼人了,于是我抬起一只脚,狠狠踢到地板上。响起砰一声震撼五脏六腑的爆裂音,那些家伙听了总算回过神来,各就各位。
但臭人妖还是直盯着我看,我决定不要再管这家伙了。
忽然间,周遭的魔术阵一同开始转动,眼前镜子般的魔石发出淡淡的光芒。
接着,它啪地一声裂开,裂缝中漏出眩目的光辉,照亮整间研究所,光线强烈得睁不开眼睛。
「——喂!」
「就是现在!终于连结到那一侧的世界了,你快找到小利瑟尔吧!」
我闭上眼睛,感受到什么东西的气息。
不晓得是那一侧的野兽、人民,还是植物,无数微小的气息。我挥开那些隐隐约约的气息,寻找利兹。
「利兹。」
臭人妖说要强烈地思念,事到如今,这根本用不着他说。
听见自己口中漏出恳求般的声音,我啧了一声,加强释放魔力。既然只有渴求还不够,我一一挖掘出记忆中的那道身影。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初次见面,殿下。』
我讨厌那些接二连三派到我身边的导师,那一天,听说又有新的导师要来,我于是逃之夭夭。一大早我就甩开侍卫,跑到自己的秘密基地,结果利兹已经在那里了。
那家伙没说他就是导师,每天都到那里露面。一开始,我好像也看他不顺眼,但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没有追究,只是微笑以对,后来我就越来越中意这个人了。
有一天才注意到,其实我在不知不觉间,从他身上习得了各种知识。
『要是你是我的导师该有多好啊。』
听见我这么说,那家伙才揭露他的身份。那时我想,这个人个性真差劲。
『利兹,我们到外面去嘛!』
『等到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当然没问题呀。』
『耶!』
即使是一般人会阻止的提议,那家伙也没有拦阻我。
不论我要去的是敌国,是危险的溪谷,还是单纯到城下逛逛,只要我开口邀约,他总会跟来。利兹基本上以维护自身安全为重,却愿意相信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他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与我同行。
『欸,我常常拉着你到处跑,你不会嫌烦喔?』
『如果您需要我,那就是我无上的幸福了。』
听见我这么问,利兹由衷露出高兴的笑容。
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我一向觉得利兹这么说是理所当然,但这不表示我听了不会开心。看见我心满意足的模样,利兹被逗笑了,伸出手温柔地梳理我的头发。
插图p008
『欸,利兹,你看这个!』
『您怎么把魔铳拿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知道殿下不受后座力影响,之前看过您使用啰。』
『不是啦。你看好啰,只要像这样,用传送魔术把魔力弄进去,就可以重复使——』
那是我第一次被骂。
脸颊上被打了一巴掌,我愣住了,没发现手中的魔铳已经掉到地板上。
我第一次看见他不带笑容的表情,第一次看见平时一向温柔的眼睛细眯起来,染上责备的色彩,第一次听见他吐露的嗓音不再温和。
『咦,什么……利兹?』
我无法大声怒斥他放肆,也无法道歉询问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茫然自失。那时候经历的好多事情,都是生命中第一次。
『我应该教导过您,改造迷宫品是很危险的吧?』
『——但这样一来,你也可以用啊!』
发射时的冲击力道也许可以想办法解决,当时说话语气还很正常的老哥这么告诉我。
那就只剩下残余弹数的问题了。如果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使用,它一定会成为优秀的武器。
『还不是因为你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你实力不够,跟我出去不太好……所以我才特地帮你准备武器的欸!』
『是我的错吗?』
虽然知道那只是玩笑话,但我还是不希望利兹以后再也不跟我出去。还以为他看了会开心的。
『……对啦!』
现在回想起来,对迷宫品这种不可能解析的东西动手动脚,丢掉小命的可能性确实不低,简直像抽签决定生死一样。但当时的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挨骂使我大受打击,挨他的打令我绝望,碍于自尊心,我又无法坦率道歉。
『反正都成功了啊,你闭嘴收下不就好——』
『既然如此,我就没有办法待在您身边了。』
我瞪大眼睛。
『殿下,我无法容许任何会陷您于险境的人物,继续在您身边逗留。』
我马上注意到,我伤了那家伙的心。
他脸上浮现强颜欢笑的表情,笨拙到连我都看得出来那笑容是假的。
『打了您非常抱歉,殿下。一定很痛吧?』
『啊……』
利兹的手伸了过来,但还没有碰到我,那只手就握成拳头,收了回去。
那家伙又道了一次歉,走出房门。我无法去追他,后来老哥跑来,才发现我一直呆立在原地。平常我嫌老哥烦人,总是啧一声打掉他的手,但那天却在那只手的敦促之下,用我还无法正常运转的思绪,一点一点说出事情始末。结果就被揍了……虽然我躲开了啦。
那天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在自己的房间了。明天就没事了——我毫无根据地这么想,闭上眼睛,却整晚无法成眠。
期待化为泡影,隔天利兹没有来访。老爸告诉我,导师换人了。错愕之下,我带着无法压抑的冲动,一抬手就往眼前特大张的桌子打下去。
可能是我下意识注入魔力的关系,桌子被打个粉碎,木片在半空飞舞。「快去给我道歉!」老爸训道,把我揍到整个人快要飞出去,要不是这样,我大概会把王城轰到半毁出气吧。
『……利兹呢?』
『嗨,殿下。您好像伤害我们家儿子很深哦?』
『……回答我啦,臭大叔!』
我从以前就不擅长应付那家伙的老爸,即使一样露出笑脸,他的笑容也跟利兹完全不一样。
大叔笑着,默默指向他们家的书库。我急忙朝着那座素有「大图书馆」之称,闻名各国的巨大书库跑去。
在那里看见的光景、交谈的对话,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看过那家伙失去平常心的模样,以后也没再见过,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那副模样带给我多大的打击。
我终于发现,自己一直都在依赖利兹。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对王位产生兴趣,有了那个地位,我就能君临于利兹之上,能给他庇护。
『陛下,恭喜您即位。』
『嗯。』
各种典礼、仪式等等紧锣密鼓的行程结束之后,利兹捎来一句祝贺,我却高兴不起来。利兹是王储导师,换句话说,我即位为王,就代表他的任务结束了。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导师,而是我的臣下。
只是无数臣下当中的其中一人,而不是唯一的导师。以利兹的地位,未来必定会成为我的亲信或是重臣,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利兹,我说啊……』
『是?』
『你都无所谓喔?』
感觉好像只有我单方面在乎这件事,有点令人火大。听见我这么问,利兹微微一笑,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您的人,而您是我的王,这些都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呀?』
『我不服气。』
那双眼睛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看得我皱起了脸。是把老子当成小鬼喔?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妙计,并立刻决定付诸行动。我带着几分报复心态,在加冕典礼上,向众人堂堂宣布。
创建宰相之位,并任命利兹为宰相。听见意想不到的宣言,群臣一片哗然,我毫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冲着利兹露出无畏的笑容,看见利兹露出了没辙的苦笑。
让我觉得「真是赢不过他」的,就只有那家伙一个人。实际上,在我成为国王之后,我们之间改变的也只有称谓而已。看见他一如往常的态度,我稍微有点安心,这是秘密。
发生了好多事,跟利兹有关的一切,我一点也不曾忘记。
还记得敌国发动战争的时候,我听从那家伙的建议,用传送魔术接连将士兵送往战场,结果大获全胜。
有一次微服出游玩过头,被国策顾问那个老头训话,叫我要懂得自重,那家伙还陪我一起挨骂。
跟利兹喝酒的时候,他个性大变,跟平常完全不一样,隔天竟然还什么也不记得,看得我大爆笑。
有一天,我硬是从利兹身上汲取魔力,灌注到耳环当中,然后把那耳环刺到自己的耳朵上。
有一次我毁了海贼的巨大战舰,结果利兹说他本来想要完好无伤取得那艘船。有一次我钓到河里传说中的守护神,拿去给利兹看,结果利兹叫我把它放回去。有一次有刺客想暗杀我,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那家伙告诫我不要玩过头了。
即使我在利兹眼前,作势杀掉他的母亲,那家伙仍然对我——
「找到了。」
捕捉到了,有一道沉稳纤细的魔力,就依偎在我的魔力旁边。
为了不错失目标,我加强释出魔力。我从来没有动用过全力,在此刻解放全身庞大的魔力,绝对不能错过它。
城堡开始摇晃,魔术阵的强光令人目眩,我把足以蒸发一个国家的魔力全部灌注到眼前的镜子里。
「等一下……!哎哟,王城会被你炸掉啦!人家叫你不要……喂笨蛋,叫你住手是听不——」
「炸掉就炸掉算了!!」
为了找回那家伙,即使这个国家消失我也不会迟疑。
「利兹!」
镜子裂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我集中魔力,硬是将它撑开。就差一点了,利兹就在那道光的彼方。然后,在那道缝隙的另一头,我确实看见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百般思念的紫水晶眼眸。
「陛下。」
我将裂隙扩展到极限,缓缓收敛魔力。仿佛受到那道甜美的嗓音吸引似的,我的喉咙也不由自主发出声音。
「利————」
「嗨,连上了吗?」
我差点毁灭世界。
裂隙逐渐闭合,我们在裂缝完全消失之前四目相望,不曾别开目光。我缓缓闭上眼睛,将那双眼眸的余韵烙在脑海。
利兹看起来过得很好。没有受伤,微笑没有蒙上阴影,对我的忠诚心也没有丝毫动摇。我从来不觉得终于窥见那一侧的世界时,看到的会是他的遗体,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小利瑟尔看起来很有精神呢,这样人家就放心了。不过,暂时没办法连接第二次了呢。」
「啊?」
「你看,这个不可能复原了哟。」
我顺着老哥的手指,看向眼前的镜子。
魔石惨不忍睹地从正中间裂成两半,臭人妖说得没错,看起来不可能重复利用了。太脆弱啦。
「请你再去采魔石过来吧,下次最好找个更大的。」
「据我所知那是最大的啦。话说回来……」
「咦?唔咕!」
「竟敢对着老子这样笨蛋笨蛋地骂,你还真带种啊?」
我抓住老哥的脸,把他整个人举起来。是以为状况混乱,老子就会当作没听见喔?
「是说那个大叔跑哪去了?看老子还不砍他头……」
「唔咕咕咕咕……(他回去了,看起来很开心喔。)」
「老子没问你啦。来人啊,把那个臭大叔拖到老子面前!」
我不会原谅那家伙的,绝不。就算我那时候伤害了你儿子,你也没必要到现在还找老子麻烦吧?心眼有够小欸,怪兽家长。
「用搏命的决心,把利兹给我找回来。别忘了是谁选中你们来到这里的,怎么可能办不到!」
「「遵命!」」
众多研究者异口同声回答。我冲着他们笑了笑,盼望着再会的那一天,朝着阳光底下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