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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皇帝手中被一寸寸撕坏,而他在一点点的修补。
  毁坏一件物事的时候容易,修补起来却格外耗费心力。
  荣昇伸手在昏迷的人额头上轻轻一点,细白的额上遂落了一个泛红的指印。
  荣昇笑着摇头,“你倒是人事不醒,万事不愁了。”
  一缕发丝垂落肩膀,湿漉漉缠下来,发梢的水落在指尖。
  似乎在他心上也圈出了细碎的涟漪。
  荣昇收回了指尖,眼瞳忍不住落在乌黑发鬓间交缠的白色上。
  赵嫣是建安十五年的状元,高中那年听闻是十六岁。
  到如今也没有多大,却已早生了华发。
  冰帕子一个时辰一换,裹在厚重毯中的人苍白的面颊泛着因高热而生的晕红,新换的衣衫温软如玉,靠近的时候,淡淡的药香从身体发肤中透出来,连着衣裳都熏染上薄热而绯艳的气息。
  他饮不进去药,荣昇便以口哺之。
  连唇瓣都是软腻而幽热的。
  唇舌交缠,滚烫殷红的舌尖似乎感受到了入侵,微微一颤。
  荣昇心神一荡,险些翻了盛着热汤的药碗。
  整整折腾了一夜,熬到第二日,荣昇的眼中布满血丝,塌上的人热才将退。
  石院判说,若是退了热,这一趟鬼门关便又熬过来了。
  赵家才倒了多久,赵嫣便走了两趟鬼门关。
  没了权势的倚仗,人人都想撕碎他。
  他没有命再折腾第三回 了。
  赵家失势的时候若是一杯毒酒了断了,如今想来还仁慈些。
  第八十二章
  深夜,一盏宫灯于书案前燃起。
  戴高躬身进来,“陛下,皇后娘娘送些点心过来。”
  楚钰蹙着眉头,重重放下了手中的御笔,“让她回去。”
  想必又是来替太后劝他。
  太后前些日子去普济寺上香,往宫中带回了个俊俏的和尚,喜爱的紧,日日带在身边。
  后宫中的荒淫事楚钰见了不少,不涉朝政,楚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早年在先帝的后宫中还只是四妃之一。
  这个颇有手段的女人亲手摔死了自己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公主,这才除去了先帝最宠爱的明妃。
  得了皇后之位,许是报应,膝下只有楚钰一子。
  小公主死的那日恰是太后的生辰。
  近日太后夜来幽梦,总梦见婴儿幽怨鬼魅的哭声。
  那叫边牧的和尚便对太后进言,小公主这是地下魂魄不宁。
  需在小公主的忌日做场大的法事,若能借着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也能洗去些太后早年的杀孽。
  小公主亡灵方能入六道轮回。
  大赦天下不是后宫事,是前朝事,牵连甚广,便是楚钰亦要三思而后行。
  殿外立着一盛装女子,身后跟着数名宫装丽人。
  虽还年轻,已作妇人装扮,花一样的相貌,里头的陛下却不肯多看一眼。
  “他不肯见?”
  已做了皇后的荣四姑娘低声问戴高。
  戴高摇头,“太后娘娘的事,陛下也头疼的紧呢。”
  荣四姑娘垂睫盯着鞋尖,淡淡笑了声,“罢了,总管先忙去。”
  她盯着这重重的宫墙,锦绣的牢狱把她和对她无心的男人关在一起,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帝王的案前置一副笔墨未干的仕女图。
  那仕女身姿窈窕,纤细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脸部却留白。
  没有人的脸能配的上这样的一束腰。
  影影绰绰的,细长的眉,雪白的肤,微热的唇,那张苍白又美貌的脸浮现在眼前,同画中的女子重叠,若是贴上花钿……
  等年轻的帝王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眉目沉沉地将那幅美人图点在宫灯上。
  肆虐的火焰将画中的女子渐渐吞噬。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过三日。
  他低低咳了两声,晨光熹微透过高墙的窗柩,隐约见外头枯草青黄,秋风萧瑟之景。
  荣昇守着他,见他醒来时候眼中罕见有了笑意,“总算醒过来了。”
  赵嫣上下打量陈设,便多问一句,“这牢中……”
  荣昇道,“也不全然是为了你,陛下嘱托过,行刑前不可出问题。”
  赵嫣垂眸,“多谢。”
  他们本也不是熟悉的关系,又都非多话之人,便相顾无言。
  荣昇能清楚的看到,赵嫣自从清醒过来后,身体中有什么被抽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才知,是宁折不弯的根骨。
  赵嫣不肯做皇帝塌上的玩物,所以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
  十多年后竟又辗转入帝王塌上被当成女人一样的糟践。
  先帝没有压弯的脊背,在楚钰的手中被一夜磨折。
  而那时候的赵嫣只是沉默着,并不怎么说话,眼中无悲无喜,似乎与平日也无甚不同。
  若非有一次荣昇过去瞧了一眼。
  赵嫣做了噩梦,软弱的蜷缩在塌上,拼命的摇头,发丝凌乱,一只手抓到了荣昇紫色官袍的衣摆,便再不曾松手,眼泪一滴滴的无声坠在了荣昇的袖口,可怜的像一个被人夺走一切的孩童。
  荣昇将他半搂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他的背,直到人重新安稳的入睡。
  只有荣昇自己知道,他心疼了。
  某种情绪像潮水一样翻涌,流经四肢百脉,却不能破匣而出。
  第八十三章
  程沐并没有见到戴高。
  便想再去寻一次赵嫣,大理寺的人闭门谢访。
  程沐心中装着事,又数日未眠,纵然年轻,到底受寒病了几日,他家中是历代修史的清贵门第,却没有别家子弟娇生惯养的毛病,拖着病体去太医院抓几副药。
  太医院的石院判是程沐的舅父,遂去石院判处抓了几副药材。
  石院判见他两眼泛青,便多问了几句,“因何事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程沐摇头苦笑,“多看了几日书注罢了。”
  “什么人的书注?”
  “赵嫣。”
  石院判多看了程沐两眼,“如何?”
  “我总觉得他与传言不同。”
  石院判放下了手中捣药的碗,“也许与他身上丹砂有关。”
  “丹砂?”
  “丹砂是宫中禁药,知道的人不多,坏人身子,毁人寿命,活不过十来年了。”
  “舅父是说……”程沐心中一颤。
  “他身上本便带着丹砂,又几经折磨,别说十来年,撑不撑的到秋后行刑,还是两回事呢。”
  程沐拽住他舅父的衣袖,干涩地问,“丹砂可有解?”
  石院判道,“丹砂并非出自我朝。”
  “前朝刘氏高祖自平民登帝位,诸旧臣不服,高祖仁慈,怀安顺之心,赐西域陈年佳酿。”
  程沐熟读史书,自然知道结果,“这十余名旧臣十年后皆病殁。”转念间便道,“莫非这十余名旧臣所中便是丹砂?”
  “老夫纵观典籍,史书所载其病前症状同丹砂一般无二,确有可能出自前朝刘氏。”
  “诸野王?”程沐想到一人。
  诸野王乃刘氏高祖皇帝之子,却醉心于医毒蛊虫,炼化丹药之奇术,其声望不在政治,而在杏林,可与鹊圣比肩。
  石院判笑了,“孺子可教也。诸野王刘长已于九十高龄病逝于江南草堂,比他做了皇帝的兄长多活了四十多年,其子孙皆谢绝于皇室封赏,或从商从医从农,渐已与刘氏皇室无任何关系。刘氏王朝传至三世,天下大乱,后来胡人祸国,中原沦陷,也不知诸野王这一支血脉如何。”
  “诸野王自他的兄长登基便远离朝堂,不涉政务,当是看正清了自己兄长的能耐。早料到了王朝倾覆的一天。”程沐据实道。
  刘氏王朝第二任帝王任用奸佞,穷奢极欲,已民怨沸腾,到第三任帝王登大位则千疮百孔,无力回天。
  后才有了外夷趁机祸国,大楚高祖于小周山揭竿而起的史证。
  这刘氏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遂变成新朝的平原侯,辗转几代,至楚宣帝手中以满门抄斩做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