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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貌的女婢玉手捧起香筒又添新香。
  众大夫于雕云画屏后行出,为首一相貌平平的布衣老者捻须道,“若三五天内人能清醒,性命便已无碍。”
  他是京城最大的药坊百草阁的主人,一双回春妙手不输宫中太医。
  荣夫人遂放了心,正欲感念,却听老者又道,“难在公子的腿,早有陈年旧疾,又添新伤,且于冰天雪地中受寒,只怕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数十位京中的名医经多番确认,终于借德高望重的老者之口给荣家上下一句准话。
  荣夫人心痛如刀绞,顾不得高门大家的面子,泪水涟涟,饮泣不止。
  荣昇看着荣昊扶着母亲去了廊外后厢,脸色如死人般青白。
  荣颖身背的罪孽是整个荣家的罪孽,受到业报的只有他一人。
  荣颖因他的自负付出代价。
  以后的荣颖连做影子的资格都一并将被剥夺。
  自古世家高门的荣华富贵皆如火中取栗,笙歌舞影,玉辇高阁,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盛景罢了。
  身处局中方知个中滋味,实是有苦难言。
  荣昇绕行画屏,掀开玉床帷帐,见荣颖沉沉闭目,脸色灰败,倚在繁复华美的云绸之上,瞧不见那双桃花眼中的算计,显得有几分单薄脆弱。
  一枚不知来处的玉扳指晶透莹亮,像是心爱之物,严丝合缝困囿于养尊处优的手心。
  若他醒来知道自己的情形又当如何?
  荣昇闭目,不敢再有联想。
  “是秦王府的人。”
  荣昇回头,见荣尚书不知何时立足于他身畔,遂问道,“父亲如何得知?”
  荣昌海官场浮沉许多年早已阅尽千帆,一双混浊精烁的眼瞳像藏着暗勾,即便榻上昏沉不知生死的人是他的骨肉,亦能沉着分析利弊,陈述事实,“已审过他身边的那个丫头,说是当夜正备马车,见一蒙面之人越墙而入,将她与车夫捆绑一处,威胁道出主子的下落,情绪极为不稳,口口声声为兄长报仇,丫头挣扎时扯掉了那人腰间的令牌。”
  荣昇接过了荣昌海递来的令牌。
  这令牌漆黑如徽州宝砚,玄铁所制,略显陈旧,西北军旗刻于其上猎猎昂扬,荣昇大惊,“赵茗!”
  除了赵茗,西北军中还有谁有一个与荣家有仇的兄长?
  荣昌海道,“就算是赵茗,如今也不能是他了。”
  荣昇背后冷汗迭出,转瞬想明白了个中关节。“父亲这是要搅混京城的水!”
  荣昌海道,“西北军出了名的护短,已死一个宁珂,秦王重情义,想必不会再看身边亲信出事。黑甲会替赵茗背了这桩罪。黑甲为何要对付荣颖?是为了打压荣家的气焰。打压荣家就是打压士大夫,士大夫维护的是天家的利益,秦王殿下,这是有了僭越之心啊。陛下如今缺的只是一个惩治秦王的借口罢了。荣家何不顺水推舟递上这个把柄?”
  荣昇道,“父亲如何知陛下与秦王不复从前?秦王殿下可是在小周山拼死救过陛下。”
  荣昌海道,“陛下暗中幽禁太后,西北军凯旋归京陛下未曾亲迎,虽不失礼数却不复以往热切。天家无情,泼天的恩德比不过相背的利益。秦王兵权在握,民间知秦王不知天家的情形日益渐增,你当陛下都无耳闻?如今陛下能真正信任与倚仗的除了先帝的辅政老臣,便只有六部,而六部以荣家为首,你妹妹一日是皇后,荣家的利益一日便与皇室不可分割。”
  荣昇看着自己的父亲道,“荣家的兴盛就这般重要?你看看荣颖,他双腿已废,到这最后一刻还要被物尽其用!”
  荣昌海拂袖冷声道,“你且回去拜明堂之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吧,今日话多了。”
  荣昇愤然离去,车马回府,即入祠堂,跪于蒲团之上,顿生无力之感。
  人玩弄不过命运。
  当初荣昇因为赵嫣放弃了刑部之位,以为斩断了父亲妄图伸向刑部的手,谁知随着刘燕卿被贬谪岭南周折还是回到原地。
  幽暗惨淡的烛火映衬满室死魂的牌位,漆漆院落耳闻他沉重的呼吸,干枯的枝桠上有鸟声凄厉哀鸣。
  这阴森冰冷的地方,究竟是祠堂还是墓地?
  高门无德,被名利左右手心,天家无情,被权势裹挟前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锣鼓不歇,便永无止境。
  而他挣扎抗拒,终于还是要被这滔天洪流所吞噬。
  人何以沦为身外之物的走卒。
  他跪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
  赵嫣,你到死的时候,想明白了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京城上下皆知荣家三公子被秦王府的黑甲所废。
  荣三公子一事被皇后与荣尚书闹至御前。
  荣尚书年过五旬,手中执黑甲令牌,声泪俱下求一个公道。
  秦王虽当庭驳斥,却正如荣尚书所料将事出赵茗隐瞒的滴水不露,于是泼天的脏水便都到了秦王的身上,武将与士大夫的矛盾被挑唆到了极致,士大夫群体上奏,声称秦王指使黑甲行凶,当严惩之。
  这诸多士大夫几乎占据朝中三分之二的位置,其中一部分察言观色以顺应君心,一部分毫无思辨顺应大流,这群断了脊梁骨的人们俨然忘记了若无将士用命搏杀来的太平,何来今日他们在朝堂上口沫横飞的声讨。
  相比于朝堂,民间与军营的声音截然相反。
  自古武官重义,文官重名,百姓重衣食,皇家重权力。
  楚钰冷眼看着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心知漠河十五洲收复,突厥人不足为惧。
  一个手握重兵且民间声威正盛的将军之于再无边患的朝廷已然弊端大于利益。
  更何况秦王不只是将军,他是皇室血脉。
  荣家递过来了刀,小心翼翼地试探皇帝是否会接。
  夜未明朗,宫灯影绰。
  宣帝合上了手中最后一封折子,朱红御笔摊在一侧。
  朱旻盛立在他身侧躬身磨砚,拂尘顺着窗柩透进的风轻微晃动。
  宣帝忽而问道,“秦王待朕如何?”
  朱旻盛垂首道,“小周山大火秦王殿下拼死护驾,奴才拙见,是以命相护。”
  楚钰笑了声。
  他的皇叔当初在小周山护着的,是他这个皇帝,还是骊妃的儿子?
  小周山以命相护的,还有一个十一。
  朱旻盛听道宣帝道,“朕想去书阁看看。”
  朱旻盛知道皇帝说的书阁在何处。他躬身随侍,手中提一盏灯火,灯火照亮沉夜。
  楚钰推开了书阁厚重的高门,赵家抄家后的珍本均列其内,楚钰往角落里看去,只见蛛网横生,吃土厚重,一卷孤本残页为风卷落,呛起阵阵烟尘。
  不禁大怒道,“为何无人来清扫?”
  朱旻盛忙道,“是奴才管教不严,想必后来陛下不曾来此,宫人有所懈怠,奴才领罪。”
  楚钰弯下腰,捡起孤本残页,端凝泛黄的字迹,呼吸有些急促。
  赵嫣活着的时候被踩进泥里,如今赵嫣死了,他的书也跟着死去。
  昔日放纵于温柔富贵乡,不知熬干多少女人眼泪的荣三公子,如今连亲自迈下他的床榻也做不到。
  荣颖并不像荣昇所忧虑般情绪激动,举止失常。
  他清醒后似平静接受事实,由着荣家的下人抱他坐上木椅,以后这木椅便成了他的双腿,宽大绣着牡丹花的袍摆撂下来,一张俊俏又苍白的脸上神情仍旧骄矜贵气。
  荣家如今已不需要他了。
  荣昌海虽顾虑到他的感受并未直言,荣家新收一名义子的消息却周折传进了他的耳中。
  荣颖知道自己已成废棋,所有经他手过的桩桩件件,日后也将要经别人之手。
  他的生父对他物尽其用到极致,荣家三公子伤重的消息张扬到天下皆知。
  荣颖垂着眼睫,淡淡抿了口清酒。
  绮玉在他身侧半蹲着,细致地揉捏他的膝盖,一旁的炭火在炉内正盛着火苗,青色的玉砖上有拖行后的血气和腥味,室外有凄惨的哀嚎声。荣颖一双桃花眼中点进跳跃的火焰,漫不经心地问道,“人死了没?”
  绮玉道,“已经死了。”这已是荣颖出事以来杖毙的第五个人。有时也许是健全的双腿刺到了荣颖的眼,有时或是暗地说了不中听的话,这一次是将荣颖小心翼翼收着的玉扳指摔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荣颖清醒后性情更加残虐,捉摸不透,即便绮玉长久侍奉于他,相比从前也惶恐不已,战战兢兢。
  “活的像阴暗的蝼蚁一样,却为什么不肯去死?”
  荣颖问道。
  他像是在说院落中被杖毙的男人,又像是在自嘲,话音融化入风声,绮玉垂眸低声答道“也许有所眷恋,亦或有所不甘。”
  荣颖道,“有何眷恋,有何不甘?”
  绮玉道,“眷恋至亲至爱,不甘任人鱼肉,心怀希冀,以为多活一天明日便会好过今日,所以不肯轻易死去。”
  荣颖竟是笑了,眼中笑出了泪。
  “原来如此。”
  荣三公子一事只是一个引子。
  楚钦受宫中私召一见时,便知道陛下接过了荣家递来的刀。
  陛下如今羽翼已丰,边患悉平,以后这样的打压将会与日俱增,直到手中的西北兵权被盘剥殆尽。
  楚钦冷笑,实不必如此殚精竭虑。
  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虎符上,眼底似有风云涌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朱旻盛身着花莽红衣,声音略有些尖细,却并不刺耳。
  “秦王殿下,陛下有请。”
  楚钦于正殿外候召,随朱旻盛绕过长廊入正殿,两排珠帘如碎云,宫娥垂首出入再添新香,寂寂寒冬中殿内暖如草长莺飞的春日。
  诸人退下后,正殿内便只剩这君臣二人。
  楚钦跪叩行礼,楚钰在龙案后打量,见秦王今日未着甲胄,一袭玄色暗纹锦服,玉冠束发,眉目沉沉,如同出鞘的刀和利剑。他这皇叔的模样同高祖皇帝生的极像,一举一动都带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