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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崔士霖咳嗽几声,“我哪里有脸下去见你的姑姑。”
  崔嘉低声道,“姑姑生性温柔,会原谅父亲的。”
  崔士霖惨笑,“我这几日想了很多从前的事,那个孩子虽然是内阁首辅,五十万两金也不是随手就能拿出来,更何况后来还因这五十万两金被问罪,他悄无声息地瞒着,就是怕我自责内疚,背尽了恶名却什么都不说,这样相似的事还有多少?传闻中的内阁首辅恶贯满盈,我虽与赵家划清界限,一开始是不信的啊。”
  崔嘉道,“那后来为何又信了?”
  崔士霖摇头道,“三人成虎罢了。人的性子是不能一朝改变的,长宁在宫中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如此。还有你的姑姑当年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都觉得是长宁作恶多端引的凶手,而长宁身为内阁首辅追查多年却一无所获,这些事情背后藏着的水只怕更深。”
  崔嘉震惊,“父亲?”
  崔士霖道,“那个孩子在宫中,一定遭遇了难以为外人道的苦楚。”
  崔嘉道,“父亲比我透彻。”
  崔士霖道,“人已经不在了,查清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把崔家再卷进风云中。”
  崔嘉叹息。
  “父亲,外头风大,我扶您回去吧。”
  崔士霖被崔嘉扶回舍内,赵嫣从树影后出来,斗笠下的轻纱被风扬起,福宝只看到了半截白玉般的面颊。
  “公子?”
  赵嫣恍若未闻,盯着崔士霖佝偻的背影。
  当年尚能挺直背脊的舅父已经老去。
  崔家恩断义绝的回信上每一个字赵嫣直到现在都记着清清楚楚,每每想起如烈火焚心,如今终于释然。
  他父母双亡,亲缘淡薄,这世上除了赵茗并无真正的牵系,如今能从崔士霖口中听到这番话,长年的心结被打开。崔士霖猜度到了一些事,
  却因为害怕崔家被卷进去不愿深究,赵嫣可以理解,人活着首先要护着自己的家,才有资格护着别人。说到底他在崔家不过是一介外人。
  若是赵仕儒还活着, 赵长宁的人生也许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赵嫣手指握紧,脸色有些苍白。
  崔士霖所料不错,他身为内阁首辅,追查母亲死因多年却一无所获,这背后究竟是哪方势力所为?他在母亲的死因还未沉冤得雪的时候便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仇人也许还在这世上逍遥快活,何其愚蠢?
  赵长宁一一
  就算去死,也应该手刃仇人,看着赵家有后再死。
  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在母亲的墓前沉湎于见不得光的过去,像一个悲春伤秋的女人。
  福宝看到赵嫣端正跪了下来。
  他摘下了斗笠,对着崔士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林间的泥土濡湿了他雪白的袍摆,漆黑的发丝垂落于两侧,绣着云纹的箭袖坠落露珠,露珠从衣袖滑落下来,折射出明亮的弧度。赵长宁站了起来,对福宝道,“福宝,该回府了。”
  福宝盯着赵嫣,忽然觉得赵嫣身上被抽走的东西似乎回来了。病气的眼中透出被压抑的光。他似乎有些地方改变了,又似乎与往常一样。
  福宝道,“好的公子。”
  崔嘉追在赵嫣身后道,“长宁哥哥,能否再买一串糖人给我?”
  赵嫣脚步顿了顿,“好。”
  崔嘉还不知道,这是赵嫣最后一次给他买糖人。
  重阳已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街边小贩推着木车扯着嗓门在喊,“卖糖人喽一一”
  五颜六色的糖人被串在竹签上栩栩如生。
  一位带着斗笠的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俊俏的青年,这青年气度不凡,只一双眼睛盛气凌人,锋芒显露,人瞧着并不舒服。倒是旁边的小厮生一双圆眼睛,扎着两条小辫,笑起来有梨涡,十分玉雪可爱。
  “两份糖人。”
  小贩收了钱,将两份糖人递给赵嫣。
  赵嫣给福宝递了一份,福宝开心跳起来,“我也有份!”
  崔嘉伸手接过,尝了尝味道。
  分明不是幼年的味道,却因为是赵长宁买的尝起来比平日更甜,像巧妇炊出精致的糯米糕,只尝一口,甜稠入心。
  “当年姑姑不喜欢我和赵茗吃糖人,我们总是偷偷背着她跑出去买。”
  “她怕你们吃坏了牙。”
  崔嘉笑了,“我小时候总是喜欢和赵茗打架。”
  “阿茗幼年的确任性。”
  崔嘉低声道,“赵茗小时候打我,是因为我说了长大要娶哥哥做媳妇的蠢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赵嫣叹道,“你和阿茗从小就不对付。”
  崔嘉伸手抓住赵嫣,“其实……”
  福宝眼明心快地拍掉崔嘉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崔嘉凶狠地瞪了福宝一眼,一张俊气的脸孔有些扭曲。
  福宝手里攥着展开翅膀的糖人迅速躲在赵嫣身后。
  赵嫣叮嘱崔嘉,“往后照顾好舅父。”
  而后转头对福宝道,“福宝,我们回府吧。”
  崔嘉冷厉道,“赵长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福宝从赵嫣身后探出脑袋,“这是和你们崔家划清界限的意思。”
  赵嫣看了福宝一眼,福宝从他肩头龟缩回去。
  赵嫣确实有与崔家划清界限之意。
  若要查清楚母亲的死因,势必招惹祸端,母亲的死背后操纵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倒不如提早切割清楚,以免连累舅父舅母。
  赵嫣盯着崔嘉,眼前的崔嘉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喜欢粘着他的孩子,一副漂亮的人皮被野心欲望吹鼓起来,不知何时会破裂。
  “我与秦王入京只有祭拜母亲的时候摘下过斗笠,深夜能在母亲的墓前出现的,必然是与赵家牵涉甚深之人,而能做下这等蠢事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一个。你生性睚眦必报,自私自利,目光短浅,以前在崔家教过你的东西全然抛弃,眼中只见名利地位,赵家出事前我为你铺路,也是为了舅父舅母将来有所倚靠,不至于被人欺辱,并不指望你能成什么大事。”
  崔嘉握紧了拳头。
  手背青筋暴起,眼中漆黑一团。
  他没有想到他在赵嫣心中竟然这般不堪。
  如今的赵嫣凭什么瞧不起他?
  赵嫣摇头道,“朝廷水深,你的本事有限,趁早悬崖勒马,安心留在现在的位置上,还能保住自己的平安富贵,也让舅父舅母少操些心。你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一事我看在舅父舅母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次,我必不容情。”
  崔嘉忽而道,“你到底是因为我害你落进皇帝的手中而厌憎我,还是因为一一我存着报复秦王之心?”
  赵嫣身形一顿,嗓音冷鸷,“与你无关。”
  崔嘉笑了起来,眼角笑出了泪。
  “赵长宁,当时在姑姑的墓前我就看见你与他不对劲,直到我撞见了陛下对你做的事,你与他是不是也是和陛下一样的关系?”
  赵嫣神情发狠,“滚。”
  崔嘉冷笑,“赵长宁,你说我玩不起,我便偏偏要搅动京城的风云,你就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人都踩在脚下一一”
  他话锋一转,“你现在已经在我脚下,陛下若是真对你有心,当初又怎么忍心看你在乱坟岗尸骨无存?男人的喜欢才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我等着看你周旋在这些男人中间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赵嫣靠近崔嘉,近到与他呼吸相闻。
  身上带着云苓般幽寂的药香。
  深秋天气,他穿着繁复纹理的青花绛袍,玉冠高束长发,细碎的阳光透过斗笠下的轻纱落进他漂亮又阴晦的眼瞳中被吞噬,恍惚看到曾经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的影子,语气波澜不惊。
  “崔嘉,我手中的人命数不胜数,你若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条,就闭嘴滚吧。”
  崔嘉咬牙,“赵长宁!”
  赵嫣冷笑道,“你有这个胆子拦住我吗?”
  崔嘉额头上的筋跳动。
  他确实没有这个胆子。
  将赵嫣半路截至此处已经出格,若是扣住人不放,莫说陛下,刘燕卿都能将他踩的一无所有。
  “福宝,我们回府去吧。”
  福宝道,“好一一”
  福宝声音拖的很长,似乎故意要让崔嘉听见。
  崔嘉盯着赵嫣离开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糖人,柔声道,“长宁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世上只有血缘这种东西切割不断。”
  重阳节的街头人声鼎沸。
  福宝扶着赵嫣穿出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走到停着马车的亭外,秋日的落叶堆叠一处,风声飒飒,昏阳欲睡,鸟声啼啾,野雀飞起。
  正欲安置,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线。
  “公子身形似我一故人,可否以真面目相见?”
  赵嫣回头看去,透过轻纱见婆娑树影下一名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负手而立,生的俊美长目,如一名英武的军官,身着玄色布衣,脚踩棕色罗纹靴,腰间挂着一柄赵嫣所熟悉的金色的弯刀。
  正是荣昇。
  荣昇在刑部任职过高位的时候,人人以为他将青云直上,一步登天。曾经风光无两,如今高门落魄。
  赵嫣下了马车。
  荣昇眉眼磊落坦荡。
  他从未因家中得势而骄奢淫逸,也便不会因家中失势而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