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原本便生了满脸的皱纹,平日不言不语也像是带着笑,此时哭起来的模样却是格外可怜。杨广纵然满腔怒火,看到这么张老泪纵横的脸,也不由愣了一下。
李渊抬头瞧见了元弘嗣,却“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道:“老贼,你也在这里!你还我儿女命来!我李家哪点对不起你了?我家二娘纵然是庶出,却是先慈亲手教养,难道还配不起你那庶长子?结果那小贼当了世子,便对二娘百般嫌弃;我还劝过女儿忍耐,谁知他竟是人面兽心,昨日我家三娘去探望姊姊,才知道她已被打得不成人样,胳膊被生生扭断,还差点让人活活绞死!她带着姊姊逃出你家,你竟亲自带人追杀!此事教业坊的父老都瞧见了,我女儿那般惨状,路人都看不过眼,万夫所指,千人唾骂,你还有什么话说!”
提到昨日之事,元弘嗣的火气也腾地上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昨日分明是你的人在我家杀人放火,你还想用箭射死我……”
不等他说完,李渊一口唾在了他的脸上:“我呸!昨日二娘那般惨状,我夫人不过骂了你几句,你竟还要对我夫人动手,我这才忍不住对你脚下头上射了两箭,我真要射死你,便绝不会让你只擦破头皮!我想着,二娘好歹逃了条命出来,我也就不要你的狗命了。谁知回家之后才知道,你家元大郎居然还对我家三郎下了毒手!早知如此,昨日我就该一箭射死你!”
他越说越气,上去就要扭住元弘嗣的衣领。元弘嗣被他唾了一脸,原已怒不可遏,见他还来纠缠,当下用力一推,李渊顿时被推得倒在了地上。
元弘嗣原比李渊高大,情急之下怒目圆睁,比起满脸泪痕的李渊更是威武得多。李渊似是被吓住了,回头便抱住了杨广的脚,泣道:“求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杨广素有洁癖,又最讲风度,见李渊这般模样,心里当真是厌弃万分,当下皱眉道:“休得如此,起来说话!”
元弘嗣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跟李渊纠缠这些做甚?他忙躬身行礼:“陛下,请陛下切勿听他胡搅蛮缠,今日之事,原是他纵子行凶,指使他家三郎公然袭杀犬子仁观,他们父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正该严惩不贷。”
李渊这下连杨广的腿都不抱了,瞪圆眼睛看向了元弘嗣:“我家三郎今日伏击了你那大郎?元弘嗣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当着陛下的面血口喷人,这诬告之罪加上欺君之罪,我看你才是目无法纪,胆大妄为,你才该严惩不贷!”
元弘嗣没想到李渊居然想彻底赖掉这事,气得简直要笑出来:“李渊,你说我欺君?好,不如我们这就请陛下做主,把你家李三郎拿来问话,也好让陛下瞧瞧,咱们到底谁犯了欺君之罪,谁该严惩不贷!”
李渊也咬牙点头,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好啊!若是今日你能让我家三郎走到宫里来,让他开口认罪,就算我李渊欺君罔上又如何?”
眼见这两人又要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杨广忍不住喝道:“够了!李卿,你不是说来请罪的吗?”
李渊愣了一下,忙伏地行礼:“陛下恕罪,微臣原是来请罪的,不想这元弘嗣居然血口喷人,污蔑我家三郎今日伏击了他家大郎,臣这才忍不住辩了几句。说来微臣所犯罪过原是与三郎有关——昨日那元大郎邀我三郎去打马球,却让人伏击了他,三郎身受重伤,回家便吐血昏迷,至今未醒,如何还能出门伏击元大郎?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犬子绝无可能做下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元弘嗣听得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李渊这是让李三郎装受伤吧?或者索性就让他真的受伤昏迷了,好逃过更大的罪责,自己怎能让他得逞!他忙也躬身行礼:“陛下明鉴,今日李三郎伏击犬子之事,证据确凿,臣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的确就是他家三郎所为!”
李渊怒道:“你担保?我家三郎眼下还昏迷未醒,你又能拿什么来担保?”
元弘嗣毫不客气地答道:“就算他此刻伤了,谁能知道他是何时受伤的,又是何人所伤!怎么就无法伏击犬子了?”
李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你,你是说我用苦肉计?我家三郎那般伤重……你也是为人父母的,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元弘嗣冷笑道:“你都做得出,我为何说不出?”他索性也跪了下来,“陛下,臣之前就说了,唐国公此来,必是巧言令色,要为他家三郎脱罪,如今看来,他之前所言,果真都是托词,为的不过是胡搅蛮缠,混淆视听。陛下圣明,必不会受他蒙蔽,放过真凶,遗留大患!”
杨广原本已被吵得有些头疼,听到这话,心头顿时一凛:自己怎么忘了正事?当下脸色一沉:“李渊,你所说的认罪,就是这般东拉西扯吗!”
李渊忙叩头道:“臣该死!元少卿三番五次拦臣的话头,臣着实不该上当!”
这是什么话!元弘嗣气得就想辩驳,话未出口,却意识到不对,忙闭紧了嘴。
这次李渊倒是一口气说了下去:“陛下明察,臣的确犯下了大错。昨日犬子性命危在旦夕,臣一急之下,便去找了巢元方巢太医,请他救命。巢太医却有些为难,说他如今他奉旨修书,不能分心。臣情急之下,硬是把巢太医拉到了家里。太医仁心,到了之后便尽力救治犬子,寸步不离,只是犬子至今未醒,臣也至今都没敢让太医回去……巢太医怕耽误了陛下的差事,臣这才来向陛下请罪,此事一切罪责,都在微臣,与太医并无干系。臣但凭陛下发落,惟求陛下网开一面,容巢太医继续为我儿看病疗伤!”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李渊昨晚就把巢元方拉到家里给李三郎治伤了?巢元方一直守着李三郎,至今没离开过?元弘嗣心头不由大震。他当然知道,太医令巢元方是杨广最信任的医师,不管是编撰医典,还是救治急症,多数会交给他来办。难不成李渊买通了他?
他不由紧张地看向了杨广。杨广果然眉头紧皱,狐疑地瞧了瞧元弘嗣才问道:“李卿为何一定要让巢太医为令郎看病?”
李渊流泪回道:“陛下恕臣鲁莽,昨日不光是巢太医,洛阳城里能请的医师,臣都请了,眼下还有四五位留在府里。只是犬子先天不足,生来体弱,之前就是请了巢太医出手的,这次受伤引发旧疾,自然还得请他来救命。”
杨广越听越觉惊讶:“你家三郎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李渊沉痛地点头:“正是!我家三郎自来体弱,亲朋好友人人皆知。如今他看着虽好些了,体格却还是比兄弟们都瘦弱。我家儿郎人人善射,唯有他至今都拉不开强弓,只能用弹弓玩耍。陛下若是不信,派个御医过去,一看便知。微臣纵然糊涂,又怎会在这种事上欺瞒陛下?臣也想不明白,三郎年幼体弱,到底哪点碍了元大郎的眼,竟招他如此毒手!难不成是他嫌弃我家二娘,虐待毒打之后,又怕我们父子追究,便索性要连李家一道除去?”
杨广听到这里,心里不由也有些动摇了:李渊说得对,这身体好不好,医师们自然一看便知,撒不得谎,巢元方又是一直替那李三郎看病的,此事断然瞒不过他。要是这么说……那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乃是李渊家儿郎的事,难道真是元弘嗣别有用心编造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看着元弘嗣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元弘嗣心里也知道不对了,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出在那里。见杨广眼神阴冷,他心头更是大震,情急之下猛然想起一事,忙道:“陛下休听他胡言乱语,他家三郎昨天打死打伤了宇文家多人,宇文家两位小郎君也未能幸免,此事总不能是微臣编撰的,陛下不如即刻将两位小将军召来,大家当面对质!陛下,事关重大,您万万不能被他蒙蔽!”
宇文家?杨广心里一动——他虽因高丽之败不得不处置了宇文述,但对宇文家的信任其实并未动摇,比起李渊和元弘嗣,他倒是更信任宇文家一些;而且元弘嗣的话说得对,这李三郎之事,事关重大,他不能轻易就下了论断。
他慢慢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书阁的闪电窗前,凝神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终于转身冷冷地下了命令:
“传朕口谕,让宇文承基、宇文承趾即刻见驾;此外,让许奉御立即去唐国公府,仔细帮李三郎看病疗伤,再跟巢太医一道进宫回话。”
元弘嗣不由松了口气,陛下总算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宇文家的人素来忠于陛下,又跟李家结下了深仇大恨,自然不可能替李渊说话;而奉御许胤宗乃当世头号名医,轻易不出宫,绝不会被李家蒙蔽、收买。等他们来了,且看李渊还有何话说!
他忍不住得意地瞧了瞧李渊,却见李渊也是一脸赞同,连连点头:“陛下圣明!”幔帐下的铜灯照在李渊适才还涕泪纵横的脸上,似乎让这张脸焕发出了全然不同的明亮光彩!
元弘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心慌,李渊一定是在虚张声势,自己不能上当!然而心底深处,却仿佛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对,一定还有哪里不对……
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这个声音却似乎越来越大,在一个时辰之后,更是化为了冰冷的现实——许胤宗和巢元方联袂而至,向杨广禀报了李玄霸的伤情,竟与李渊说的毫无二致:李三郎先天不足,如今虽有好转,却还谈不上强健,而他昨日所受之伤虽不致命,却引发了宿疾,日后纵然伤好,只怕体格也难及常人了。
元弘嗣不由目瞪口呆。李渊却是又一次流下泪来:“陛下明鉴,微臣扣留巢太医原是大罪,如今看来,却要庆幸了——若非如此,元弘嗣定要诬陷犬子。我家三郎自幼体弱多病,从无不法之事,他元大郎却先后对我二娘三郎痛下杀手,还恶人先告状,要诬陷我们父子,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元弘嗣心头大乱,抬头看着杨广明显越来越冷的目光,他只觉全身冰凉,口舌干涩,又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回报: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都受伤卧床了,一时间还无法奉召而来,宇文述亲自过来回话了。
元弘嗣眼前顿时一亮:没错,还有宇文家,幸好还有宇文家!他家大郎二郎都被李三郎打伤了,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宇文述又一直深得陛下信任,不管旁人如何说话,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就绝不能让李渊得逞!
果不其然,就见宇文述一脸悲愤地大步走了进来,一脸悲愤地向杨广磕头谢罪,又一脸悲愤地抬起了头来:“启禀陛下,罪臣那两个不孝的孙子昨日听信奸人挑拨,竟将唐国公家的三公子打成了重伤。我得知此事后便打断了这两个兔崽子的狗腿!今日听说陛下有召,罪臣特来领罪,终究是罪臣管教不严,才让他们犯下这等大错,若陛下要严惩那两个混小子,罪臣这就叫人把他们抬过来,让陛下再打断他们的另外那条腿!”
元弘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宇文公,你……”
宇文述转头怒视着他,喝道:“元少卿,你我素日无冤无仇,你要陷害你家姻亲,自己动手便是,为何要拉着我那两个傻孙子出头?还说什么那伤了我家三郎的蛮汉就是唐国公家的三公子,谁让你编出这等胡话的!”
元弘嗣呆呆地看着宇文述,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宇文述也冷冷地看着元弘嗣——他以为自己会怎么说?难道告诉皇帝,告诉大伙儿,他最有出息的两个孙子,都被李渊的女儿打断了腿?他们这样的武将家族,受伤断骨都不是什么大事,名声威望却绝不能失。所以李渊昨夜造访,话一挑明,两下就已心照不宣:他们都是被元家所害,自然要同仇敌忾地对付元家!
杨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元弘嗣,你还有什么话说?”
元弘嗣腿上发软,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他脑中已是一团混乱,只能竭力回道:“陛下圣明,此事,此事当真不是微臣胡乱攀咬,今日犬子的确被人废了双腿,对了,当时还是李家二郎先跑来辱骂犬子的,犬子跟他理论,然后就被人打了。凶手就算不是李三郎,也必定是李家的人。对,说不定这就是他家故意布的圈套,好让微臣误会,这样一来,才能陷害微臣!”
李渊气得差点又跳了起来:“元弘嗣,你还不死心!我家二郎回来看见弟弟受伤,是气得跑去找你家大郎了,他赤手空拳而去,只是想好好理论一番,结果却被你家恶奴打伤,此事我都还没跟陛下提呢!你说我故布圈套,我难道能拿两个儿子的性命安危来陷害于你……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着元弘嗣,李渊脸上只剩下了鄙视:“难怪都是儿郎受伤,我是急着到处找医师,你却只急着到宫里来告黑状,还说我拿这个来陷害你,我怎么料得到你会这般行事?不过这种事,原也只有你元弘嗣才能做得出来,你家大郎的腿,分明就是被你自己打断的,为的,就是要陷害我李家!”
元弘嗣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目光,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个深井般的噩梦里,明明一切都是假的,明明是李渊在诬陷自己,可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李渊上线。
第31章 无可奈何(上)
随着李渊的这句话, 书阁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冷了下来, 但更冷的,还是杨广的眼神。
他冷冷地打量了元弘嗣两眼, 厌恶之意, 溢于言表。元弘嗣原本已是如坠梦魇,眼见着杨广就要开口,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陛下,臣该死,臣罪该万死!只是陛下,微臣与唐国公多年姻亲,从无过节, 国公刚才也说了, 他从未对不起我臣, 臣这些年又何尝得罪过他?至于不喜国公之女,陛下请想,这天底下哪有因为不喜儿媳就要结怨于当朝国公、陇西李氏的道理?今日种种, 终究是一场误会。臣道听途说, 糊涂莽撞, 一错再错, 微臣甘心认罪, 甘受处罚。但微臣的忠心天日可鉴,还望陛下明察!”
杨广不由愣住了,他之所以怒火中烧, 是因为觉得元弘嗣是从一开始就是骗了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借他的手来对付李渊。但元弘嗣的话确有点道理,婚姻乃两姓之好,谁会因为不喜欢儿媳就去陷害位高权重的亲家?所以说到底……他原本还是想替自己办事的,只是彻底办错了,办砸了?
想到这里,他的怒火不由熄掉了大半。元弘嗣一瞧便知道,自己又赌对了:事到如此,他根本不能再去纠缠于那些细节,唯一的活路,就是让皇帝相信他,相信他的动机,相信他的忠心!他忙又连连磕了几个头:“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陛下尽管处置微臣,只求陛下莫要怀疑臣的忠心!”
杨广忍不住瞟了李渊一眼,只见他呆呆地看着元弘嗣,脸色一片迷惘,心里不由暗暗摇头,当下对元弘嗣寒声喝道:“你先出去,到外头好好反省!回头我自有处置!”
转头看着李渊,他又叹了口气:“李卿今日受委屈了,回头朕定会给你一个公道,诬陷李卿的人,朕绝不会轻饶,不过眼下你家三郎伤势未愈,这事倒是更要紧些,朕这就让两位御医去药房去挑选最好的药材,回头让他们再去府上给你家三郎疗伤。”
李渊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声音里满是感激:“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不计较臣的鲁莽冒昧,还让两位神医继续给犬子疗伤,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杨广心里一松,脸上也带出了几分笑意,宇文述冷眼瞧着,也是一脸笑眯眯的,就连门前传信的小内侍都松了口气。没人瞧见,在李渊紧紧握着的拳头里,指甲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此时,在紫薇宫的宫门前,李世民也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他眼前的则天门,原是洛阳城最壮丽的门阙:三丈多高的门洞上,赫然矗立着规制宏伟的双重华观,左右两阙还各有一座百尺高楼冲天而起,仿若直通云霄。任谁站在门洞之下,仰视城楼高处,都难免会生出一种身如虫蚁的渺小之感。
这并不是令人舒坦的滋味,李世民却双拳紧握、目不转睛地抬头看了很久很久。
他在这里,自然是要等着李渊出来——倒也不是因为担心,从早上开始,事情每一步的进展显然都如母亲窦氏所料,刚才两位名医和宇文述前后进了宫,想那元弘嗣必然已是百口莫辩。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他觉得痛快。相反,只要一想到昏迷不醒的弟弟、头脸青肿胳膊扭曲的姊姊,还有从昨天起就笼罩着全家的沉重气氛,他就觉得胸口一口郁气无处发泄,简直恨不能、恨不能……
李世民还没想出恨不能怎样,就见李渊大步走了出来。他忙牵着马迎了上去,李渊冲他微微一点头,翻身上马,父子俩一前一后地绕出皇城,直奔天津桥另一头的国公府而去。眼见身边已经没人了,李世民才问道:“阿耶,那元老贼如何了?”
李渊抬头看着远处,脸色一片阴沉:“又让你阿娘料中了!”——她说得半点不错,此事的根源是皇帝,不是元家。只要皇帝还能相信元承嗣并非因为个人恩怨才对李家下手,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真的被严惩。
李世民立时也反应了过来:果然如此!不知为什么,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回头看着那座雄伟巍峨的则天门楼,压在他心底多时那句话到底还是脱口而出:“总有一日,我要一把火烧了它!”
李渊瞧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让人听去又是祸事。”
李世民没有做声,心头那把火却是越烧越旺。他早间出门挑衅元仁观,因窦氏再三吩咐,“只许输不许赢”,到底挨了好几下,如今脸上身上好几处都颇为疼痛,然而比起他心头的怒火,这些疼痛却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但总有一天,他会用这把火烧掉这一切的,总有一天,他定能烧掉这让他压抑,让他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一切!
父子俩沉默无语地回到家中,进门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三郎醒过来了。
李玄霸醒过来其实已经有一会儿了。窦氏和凌云都一直守着他,见他醒来自是喜出望外,待得那位刘医师上前诊过脉后又点了点头,两人更是长出了一口气。凌云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的伤可是不要紧了?”
刘医师看了窦氏一眼,斟酌着回道:“三公子这回受的伤应是并无大碍了,慢慢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凌云还要再问,玄霸突然咳嗽了一声,又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黑血。凌云顿时脸色大变,腾地冲了上来。刘医师忙道:“不打紧不打紧,这瘀血原是吐出来才好。”
凌云仔细瞧了瞧玄霸,见他果然不像有事的样子,还向她眨了眨眼睛,她煞白的脸上这才慢慢又有了血色。
窦氏瞧着这一幕,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了想才道:“三郎既然没事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凌云刚想摇头,窦氏淡淡地道:“三郎这边睡了一日一夜,你便一日一夜没合眼,现在不去睡,你准备熬到什么时辰?快去,待会儿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办。”
玄霸一听果然急了眼,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姊姊,去休息!”
凌云看了母亲一眼,默然起身,向玄霸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走了出去。她听见屋里传出了窦氏淡淡的声音:“你别急着说话,你是不是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们这些人又做了些什么?你闭目养神,我都告诉你……”
窦氏的声音也并不见得比平日更温柔,却自有一种家常之意,就像他们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母子,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闲话……凌云听着听着,不由微微失神——这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应该觉得欣慰,觉得庆幸,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她的心底深处,更多的却是一种隐隐的不安。
出神片刻,她转身出了院子,却并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二娘的地方。
二娘昨日回来便已延医用药,她的伤势看着十分吓人,却多是外伤,休息了一日,精神便好了不少。见凌云进来,她忙问道:“我听说三郎已经醒了,他可是不要紧了?”
凌云点头,又问了句二娘伤势如何,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二娘对这个妹妹原是陌生之极,但经过昨日,自不会再把她当外人,见她讷讷无言,便笑道:“你去看看阿锦吧,多亏了你那婢女,听说用了极怪的法子,到底把阿锦的命给保下来了。刚刚阿锦也醒了,若不是她们拦着,我定要去看看的。”
此事凌云倒不意外,但听到阿锦已醒,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我帮姊姊去看看。”
阿锦就安置在二娘的院里,醒得也只比玄霸略晚点,如今屋里倒是围了好几个医师,就连给玄霸诊脉开药的刘医师也赶了过来,看到身体虚弱,人却显然已经清醒的阿锦,都在啧啧称奇——像她这种被重枷伤了气喉的人,原是只有死路一条的,因为上了重枷两三个时辰之后,就算脖子没断,也会喉头肿胀,窒息而亡。谁知这黑瘦婢子一路上就给阿锦小口小口地灌着冰水,又内服外抹了不知什么药膏,最后还用冰雪埋住了她的脖子,这么一日一夜折腾下来,人竟是给保住了。
瞧见凌云过来,小鱼得意地一笑:“婢子手艺没丢,总算没让娘子白忙这一趟!”
凌云笑着拍了拍小鱼,见阿锦仿佛也知道了什么,挣扎着想起来,忙上前按住了她:“安心歇着,有话以后说。”
小鱼更是得意:“就是就是,姊姊且好好歇着,放心吧,你的仇我早就替你报了,那些恶人,我一个都没放过!”
凌云听得这话有些古怪,正想追问,那刘医师却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搓了搓手才道:“这位小娘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小娘子能指点一二。”
凌云想了想,索性带他走到一边。刘医师便道:“恕在下冒昧,贵府这治伤的药膏,着实颇有奇效,不知能不能给在下瞧一眼,瞧一眼就成。”他原是外伤圣手,这种救命之物对他来说,自然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有吸引力。
凌云点头道:“可以给你一盒。”刘医师不由大喜过望,却听凌云又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三郎的伤,到底有什么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更新晚了,抱歉。
话说八年之后,李世民打进洛阳,一把火烧掉了则天门……
第32章 无可奈何(下)
刘医师显然没料到凌云会问出这一句来, 愣了一下才道:“三公子的伤……并没有什么不妥。”
凌云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瞧着他。她的眼睛跟玄霸的很像,都是细长微挑, 黑白分明, 明亮清澈得仿佛不含半点杂质。对着这样的眸子,刘医师心下顿时有些虚了,目光躲闪了几下,终于还是苦笑道:“小娘子就莫要难为在下了,在下也就治个跌打外伤还算拿手,别的当真不好断言。小娘子想知道究竟,倒不如去问问巢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