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潘仁也抱手道了声“请”。他的身量比向老四还高了半寸,宽度却只抵得上向老四的一半,两人对面而站,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个赤身露体,满脸横肉,一个衣袂绝尘,容色如玉,看上去就像一只仙鹤跟一头山猪站在了一起,对比鲜明得近乎滑稽。
众人看得心里好笑,却又不好真的笑出声来,只能互相挤眉弄眼:总管自然是有本事的,但这角抵之戏,却绝不属于他这样的人!
他们正憋得辛苦,却见何潘仁终于动了。他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一步,伸出右手推了推向老四,动作优雅得宛如是在帮他拂去肩头的尘土,向老四自是抱手而笑,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一下,众人终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声之中,何潘仁手上又是一推,动作依然不大,力道却重了何止十倍。向老四被推得身子一晃,差点向后转了过去。好在他反应极快,忙不迭脚下一蹬,身子往前一弓,要抵消掉这股推力。然而就在他发力的瞬间,何潘仁放在他肩头的手也同时改推为拉,这一推一拉,力道分寸都巧妙到了极处,向老四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便踉跄着摔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不由“哗”的一声,大多数的人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这还没怎么着呢,向老四怎么就往前扑倒了?
凌云倒是瞧得清楚:何潘仁这是先骄敌之心,再借力打力,招数虽然简单,对付向老四这样的人却是足够了。
向老四被摔得懵了片刻,心里也明白过来:自己太轻敌了!他闷声不响地撑地而起,退后两步,弓身抬手,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何潘仁。
众人再次安静了下来。凌云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向老四显然是认真了,何潘仁很难再取巧,而这角抵之术,摔得重了,其实比拳脚更能伤人……她目光一转,上前一步,脚下踩住了一颗石子。
何潘仁却依然是气定神闲。向老四伸手就要搭他的肩膀,却被他连连闪过。只是这场地到底有限,退了几步之后,他已到人群边上。不等人群退开,向老四已抢上了一步,双手终于紧紧搭住了何潘仁的手臂。何潘仁避无可避,翻手也是一搭,两人的胳膊已绞在一处。
向老四等的便是这一刻,当下伸脚何潘仁的腿间一扣,手上使力,要将何潘仁抡倒在地。然而何潘仁却依旧比他快了一步,待他的右腿扣过去时,何潘仁的脚竟一步挪到了他的脚后跟处,手上同时借着他发力的方向一个斜甩,向老四脚下一拌,偌大的身子竟被生生甩了出去,落地时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
众人呆了一下,随即便是齐声喝彩——如果说第一次向老四摔得莫名其妙,这一下大家却是看得明明白白,何潘仁绝不是侥幸取胜,的确是技高一筹!
向老四这一下摔得比第一次更重,也摔出了几分真火。他一个骨碌翻身爬起,几步冲到何潘仁跟前,顶牛般弓身往前,要借着自己的力量和体重,彻底压制住何潘仁,再将他掀翻在地。
何潘仁如何能让他得逞?他身形轻灵,几个退步躲闪开来,但等到向老四再上来时,却突然搭住他肩头往前一拉,向老四收势不及,再次扑在了地上。
众人顿时欢声雷动,人人都是又惊又喜:他们的何总管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在一片喝彩声中,凌云也悄悄移开了踩着石子的那只脚。随即才意识到,刚才她大概有点紧张,脚下用力太过,脚底竟已被硌得生疼。不过看着人群里神采飞扬的何潘仁,她一面暗暗嘶气,一面还是笑了起来。
另一边的李八郎心头却是沉甸甸的:向老四也太废物了,这场较量怎么叫何潘仁赢了去?还赢得这般轻松……看到凌云露出的笑容,他心里一动,扬声笑道:“何总管果然是好本事,却不知总管跟三郎相比,又是谁高谁低?”
何潘仁已伸手拉起了向老四,闻声看了凌云一眼,这才瞧着李八郎笑道:“我比三郎自是颇有不如。”
李八郎“嘿”地笑了一声:“何总管何必过谦?三郎都不曾下过场,总要跟总管比上一次,才能知道输赢吧?”
何潘仁笑着叹了口气:“看不出八郎竟是如此喜欢这角抵之技。”
李八郎心里一喜,连忙点头,却听何潘仁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不如咱俩先切磋切磋?”
李八郎大吃一惊,摇头不迭:“我不是总管的对手,还是不必献丑了。”
何潘仁却是笑得愈发亲切:“八郎何必过谦?你都不曾下过场,总要跟我比上一次,才能知道高低不是?”说完便看向了四周的人群:“你们说是不是?”
围观众人见又有热闹可看,自然都跟着起哄,丘行恭此时也瞧出了李八郎的心思,心里不屑,口中便笑道:“八郎你这般爱看角抵,自己是该先上!”向老四更是不耐烦道:“正是,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只劝唆着别人上场,自己却要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李八郎之前拿这一招挤兑凌云时原是得意之极,此时轮到自己,却险些没憋出一口血来。他心里好生后悔,却也推辞不得,只得撩起衣袍,上前比试。
何潘仁对他更是没有丝毫的客气,干脆利落的一个过肩摔便结束了比试。李八郎被摔得七荤八素,被何潘仁拉起之后也依旧晕眩不已,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待得他终于清醒过来,却见何潘仁早已不在场上,只有那个叫阿祖的大黑塔傲然站在那里,对着众人闷声道:“别听他胡言乱语,我不会教人,只会摔人,你们若想试试,那就一起上吧!”
场边那几个人相视一眼,果然一道冲了上来,转眼间又纷纷被摔了出去,其余的人则是大声打气、大声喝彩,喧闹声几乎能冲破云霄。
李八郎只觉得这声音说不出的刺耳,四下一看,不但找不到何潘仁的身影,就连凌云都不见了。他转头便问身边的向老四:“何总管和李三郎怎么走了?”
向老四指着阿祖笑道:“何总管说了,他的角抵之术是这阿祖教给他的,还让阿祖留下来教我们,他和三郎有事,我等怎么好留?”
李八郎愈发气闷,原来自己挨了这么狠的一摔,也没能让李三郎下场丢人现眼,那他不是白挨摔了,想来想去,他忍不住咬牙道:“什么有事,我看李三郎根本就是不敢下场比试!”
向老四奇道:“三郎如此胆气,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何总管已发威了,他不愿抢了风头吧?”
李八郎“哼”了一声:“如此胆气?我怎么看不出来!酒也不肯多喝一口,角抵更是场都不敢下,扭扭捏捏,哪有半分男儿气概?”
向老四的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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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用心良苦
在远离人群的竹林里, 凌云也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她眼前的这间竹亭形制颇为别致, 整座亭子是由枝叶犹在的竹木搭建而成, 亭檐下还挂着一溜长长短短的竹节, 宛如一副天然的竹帘,稚拙而淡雅。不过除此之外,亭子里显然是一无所有。何潘仁想让自己看的,总不能是这座亭子吧?
仿佛听到了她的疑问, 何潘仁笑吟吟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东西就在亭子里,跟我来。”
亭子里?凌云跟着他走进竹亭, 四下一目了然,分明什么都没有, 她低头看了看地面, 又抬头看了看亭盖,依旧是不得其解。
何潘仁在栏杆处悠然坐了下来, 看着凌云微微一笑,随即伸指一弹, 檐下挂着的竹节被他弹得轻轻荡了起来。
这些竹节分明都被处理过,中间有一圈微微凹了进去。凌云原以为是装饰, 此时看到何潘仁的神色,她心里一动,也跟着弹了弹离自己最近的那节竹子, 顿时发现了端倪:竹节里显然藏了什么东西!
何潘仁笑容更深, 随手取下了面前的竹节, 略一用力, 竹节便沿着凹处断为两段,一股清冽的香气也随之飘散开来——原本中空的竹节里竟然装满了美酒!
当竹节被分为两段之后,短的那段大小正好与酒杯相仿。何潘仁倒满一杯,递到了凌云的手中。
大概是因为在竹节中封酿了几日,这酒不但极为甘美,还带着一股浓郁的竹香,慢慢饮下,仿佛喝下的是整片竹林的精华。凌云回味了片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你是怎么想到的?”
何潘仁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这里大家常用竹筒装水,我喝着水里似乎多了些清香之气,便想起可以拿它来装酒,一试之下果然如此。只是要把握好火候,时日短了,香气难以浸透,放得久了,酒水又会干涸。”
凌云细细地又品了一杯,竹香果然愈发沁人心脾,尤其是坐在这竹林之中,竹亭之下,满目的森森翠色,更为这酒水添上了几分清醇之意。
竹节里的酒并不多,几杯之后便见了底,不过亭檐下垂着的竹节足有数十段,两人随摘随开,自斟自饮,相视而笑,心意如通。黄昏的微风迎面吹来,让人几乎能融进这暮色和风声之中。
凌云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觉得从四肢百骸里都生出了微微的醺然之意。她随手拨了拨剩下的竹帘:“这些里头都是一样的酒?”她怎么觉得这些竹节的颜色似乎有些微的不同呢?
何潘仁笑道:“你看出来了?今日能喝的已差不多了,剩下这些有一半最好十日之后再来喝,另一半则要再等上十日。”
凌云奇道:“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何潘仁并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凌云微笑:“正是,我掐指一算,这些酒,就该今日此时,与你同饮。”
凌云被他笑得心里一跳。刚才问完她就反应过来了,何潘仁刚刚说过,以竹装酒讲究火候,想来封好后要计算时日,他应该是就着她的酒量分批做好,又一道挂成了竹帘,难怪这些竹节看上去会略有不同……竹酒难得,他的心思更是难得。
微醺的感觉仿佛更深了,凌云却不敢沉浸下去,索性打量了何潘仁一眼,反问道:“那你没算好今日也宜角抵?”
何潘仁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苦笑着叹了口气。他原是为了和她饮酒才特意换上了这身长袍,然而如今这袍子已变得皱巴巴的,肩头和臂肘还有几道抹不掉的黑印,就算他一进亭子就坐了下来,也掩饰不住这满身的狼狈……
看到何潘仁难得的露出了几分郁闷,凌云忍不住失笑:“你也没算错,今日诸事皆宜。”其实他这么衣袍凌乱的随意而坐,比平日更显洒脱,也更像喝酒的模样;他在角抵场上所向披靡时,整个人更是焕发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何潘仁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笑了笑:“要说起来,也的确不算选错了日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前方的竹节,声音也愈发柔和,“阿云,你看这竹节,远远挂着,谁都想不到里头会装了酒,但若坐在这里,多看几眼,终究是能看出些端倪的。”
凌云心里微微一沉,看着眼前的竹节,沉默片刻后才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知道何潘仁想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有些事的确经不住朝夕相处的细看,但司竹园刚刚准备聚拢数寨人马,若让大家知道她是女儿身,那几个山头还能追随于她吗?更别说如今外头还有屈突通虎视眈眈,他们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对付接下来的硬仗,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何潘仁看着她叹了口气:“但在这件事上,或许不会有万无一失的时候。”
凌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等我们胜了屈突通!”到了那时,长安附近已经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们,就算有人离开也不会动摇大局。
何潘仁也沉默了下来,凌云知道他大概还有些犹豫,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会擅长角抵?”这角抵之戏,在军中的确盛行,世家子弟里听说也有喜欢此道的,但怎么都不像是何潘仁会喜欢做的事。
何潘仁正自出神,随口答道:“我少时没有玩伴,只能跟阿祖角抵为乐,被他摔了好几年,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没有玩伴?只能跟阿祖角抵为乐?凌云心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早就注意到,何潘仁从不讳言行商的苦乐,却很少提及此前的经历,想来那多半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时光,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境遇,才会让他落到这种地步?
何潘仁话一出口也知道自知失言,抬眸看着凌云笑了笑:“没什么,都过去了,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告诉你。”
凌云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容,心里更觉难受,不假思索地轻声道:“好,我们日后……会有许多时间。”
何潘仁没有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一双深眸里光华流传,仿佛能将人带进那波光深处。
凌云自来不敢多看这样的眼神,但此时或许是因为酒意渐渐升腾,或许是因为提到的过往将来,因为她许下的诺言,这一次,她心头虽然依旧急跳,却没有再移开视线。在她的视野中,那深黑的漩涡分明离她越来越近了,某种比竹酒更醉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让她几乎无法思索,也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这气息就要将她彻底溺没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叫喊:“总管!总管!”
如梦境般旖旎的时刻瞬间被这声音彻底击碎,凌云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闪了出去。何潘仁眼前一花,抬眼看见凌云已到了亭子的另一头,愕然之余,他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凌云原本就脸上发烫,听到他低低的笑声,更是从头发根烧到了脚趾尖。
何潘仁忙努力止住了笑,柔声道:“放心,这片林子没人敢进。”
凌云心神微松,外头的叫声也显然更急切了,她定了定神,尽量语气平静道:“咱们出去看看吧。”
何潘仁笑着站了起来:“我都听你的。”
这片竹林是在他所住的院子背后,前来报信的亲卫显然是满心焦急,却一步都不敢踏入竹林,只敢伸着脖子往里瞧,好容易看到凌云跟何潘仁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忙大声叫道:“总管,统领,不好了,向四郎和李八郎打起来了!”
他们打起来了?凌云跟何潘仁都颇感诧异,这两人的确性情不投,但也不至于打起来吧?何潘仁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亲卫摇了摇头:“小的也不大清楚,似乎是李八郎说了什么,向四郎不爱听,要跟他角抵,李八郎又不肯,向四郎便说他不像个男人,两人说着说着都急了眼,最后扭打在了一处,邱二将军想分开他们,也挨了两下。”
何潘仁皱眉道:“没人去拉开他们么?”
亲卫回道:“郑统领听到消息,带着人把他们分开了,结果还没说上两句话,李将军正好进寨,过来便把李八郎揪到了一边,也不知问出了什么,竟拿起马鞭又把他抽了一顿,还让亲兵直接将他带回了院子,说是让他去面壁思过,不想清楚不许出门。”
李仲文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把李八郎打了一顿?何潘仁和凌云都是愈发不解,一时倒也顾不得那些尴尬,一道跟着亲卫走了过去。
郑理的院子并不远,两人一进院门,就听到了李仲文满是抱歉的声音:“这是我家传的药膏,对跌打损伤还算有些用处,向兄弟不妨试试看?”
向老四似乎吓了一跳:“不必不必,这等好药还是留给八郎吧,我这里用不着!”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还是郑理笑着打了个圆场:“四郎就不必跟将军客气了,八郎那边我早已安排了医师,定然不会短了他的医药……”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何潘仁挑起门帘,让凌云进了屋子,自己也跟了进去。众人回头看见他们,自是纷纷起身,大家互相见了礼。
只见向老四依旧打着赤膊,唇角多了块青紫,身上还有些擦伤和红痕,看着伤处似乎不少,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而李仲文的伤药已放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小小的玉瓶精致贵气——难怪向老四不肯收,他身上的这点小伤,的确不大配得上这样的好药。
李仲文刚到这边,带的几千人马还都安排在司竹园外,这是第一支真正带兵来投的山寨,何潘仁少不得跟他客气几句,交代一番。说完他才看了看向老四,故意笑道:“你这一身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向老四却是看了看凌云,又看了看李仲文,摸着头嘿嘿一笑:“没什么。男人么,拳头痒了便打上一架,打完了谁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李仲文也笑道:“犬子鲁莽急躁,竟敢跟向兄弟动手,幸亏向兄弟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真真让仲文羞愧。”
何潘仁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当下也岔开了话题,李仲文显然有些尴尬,只道要回去看看下头的安排,向老四见他一走,也忙不迭地告辞离开。
待得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何潘仁这才看了郑理一眼:“你可以说了。”
郑理叹了口气:“我适才在邱二将军那里把前因后果都问出来了,起因是李八郎说,”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凌云,微微压低了声音,“他说三郎不敢跟人喝酒角抵,根本不像个男人,向老四一听便急了,后来李将军也问出了这句话才动的怒。”
凌云心里顿时一沉,她早已知道,这些人比寻常人似乎更看不起女人,却没想到在他们心里,“不像个男人”就已经是如此严重的羞辱了,那到自己表明身份的时候……她不由得转头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也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而在并不太远的另一处院落里,李仲文的眉头显然皱得更紧。摆手让亲兵守住门窗,他大步走进了内室。李八郎刚刚上好了药,因前心后背都有伤处,他也不敢躺下休息,只能干巴巴地坐在榻上,越想越是疑惑委屈。看到父亲沉着脸走了进来,他下意识地弹身而起,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李仲文打量了他两眼:“有这般厉害?我的鞭子我有数,那些伤也就是看着吓人罢了。”
李八郎心里愈发委屈,嘟囔道:“阿耶的鞭子是只疼了那一阵子,可向老四心狠手黑,医师说了,我有几处都差点就伤筋动骨,且得将养上几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