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这个结果,他才不得不宣扬出李三娘的身份。如此一来,盗匪们固然愤怒难堪,他们何尝不是落入了胜之不武、败则可耻的窘境?偏偏那李三娘比他预料更有决断,让他的许多后手都落了空。因此,他们也只能不择手段地继续逼迫下去,直到将李三娘逼出鄠县,来跟他们决一死战。
不然的话,他们就只能在城外一天天地围困下去,直到城里弹尽粮绝,或是拿无数条人命去强攻,去以命换命,去踩着同袍的累累尸骨攻上城头。在眼下这个世道里,那样的胜利,跟失败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前景,只要想一想就足以令他遍体生寒,足以让他放下所有的顾忌……
大帐里的其他人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气氛渐渐变得有些沉闷。屈突通却突然抬起头来,扬眉笑道:“小武这法子不错,横竖对付这帮盗匪,不必讲什么仁义,只要能把他们逼出来就好,就算这个法子不能奏效,老夫自然还有别的法子。那李三娘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就算泼辣厉害些,总归是沉不住气的。”
他的语气实在笃定,众人心里都是一松:是啊,那李三娘再厉害,也是个妇人,大将军一出手就断了她两条臂膀,再出手自然能将她逼出城池!
在再次轰然而起的说笑声中,屈突通转眸看向了帐外,透过高卷的门帘,能看到远处的鄠县城墙。在那城墙的背后,此刻的李三娘一定很烦恼吧?她应该好好珍惜这些烦恼,因为再过几日,她就算想要如此烦恼,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想到自己的打算,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却还是冷冷地笑了起来。
这不能怪他们心狠手黑,谁叫那位李三娘一个妇道人家,偏偏要学男人造反呢?所谓无毒不丈夫,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女人永远都学不来的!
一阵凉风穿帐而过,又沿着营帐间的缝隙向西边吹了过去,越过城墙,越过街坊,在鄠县县衙的后院里打了个旋,终于吹上了凌云的面颊。
在闷热的午后,这风里的凉意着实令人惬意,凌云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站在她面前的李纲原是谨慎地回禀着外头的情形,突然瞧见她的表情,忍不住眼睛一瞪,声音也大了:“李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眼下有多麻烦?那些在城头做事的百姓也听到了屈突通的叫骂,看到了那两拨人马离开,如今说什么的都有,老夫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抚他们!”
凌云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就不必安抚了吧。”
李纲被狠狠地噎了一下。他眉毛一抖,正要再说,何潘仁的声音却在他身后悠然响了起来:“阿云说的是,咱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特意去安抚这些百姓,只要咱们不乱,他们也就不会乱。毕竟百姓不同军旅,只要能安安稳稳活下去,他们不会介意阿云是男是女。”
说话间,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神色竟似比往日更为轻松。李纲看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皱眉反驳道:“你说得轻巧,你是没听到外头那些沸沸扬扬……”
何潘仁笑吟吟地截住了他的话:“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屈突通说的是真是假,自然会担忧害怕。咱们那两万多士卒也是如此,之前他们何尝不是议论纷纷,等我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也就踏实了,没瞧见谁因此要反出司竹园。”
这话李纲倒是不好反驳,毕竟这些人马多数跟随何潘仁已久,少数则是被凌云收服,跟那两支外来的队伍自是不同。说起来,那两支队伍里,李仲文父子也就罢了,丘家兄弟却是可惜的,若不是凌云一怒之下杀了他们的爱将,或许还不至于有今日。
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已久,此时便忍不住道:“这倒是难得,不过日后遇到有人违反军纪,你们也不妨略微松松手,千万莫要再激出什么变故来。”
何潘仁一听便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摇头笑道:“李公此言差矣,丘家兄弟之所以要离开,并非因为怀恨在心,他们原是奔着前程来的,自然也会为了前程离开,再说他们如今出城而去,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李纲摇了摇头,有心接着反驳,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丧气的话,索性转了话题:“如此自然更好,对了,何总管,你拿的是什么?”
何潘仁看了凌云一眼,笑容愈发轻快:“李公不是说百姓们都很担忧不安么,我也有所耳闻,因此才特意去找了这些东西过来,保管会让他们安下心来!”
说着他向凌云举了举手里的包裹。那包裹并不大,轻飘飘地托在他的手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量。
待得外头那雪白的袱皮被一层层地揭开,凌云才赫然发现,里头居然是一套红色的衣裙,那沉稳而夺目的颜色宛如一团火焰,在这个沉闷的午后恣意燃烧,仿佛足以烧掉世间的一切束缚。
何潘仁抬眸看着凌云,眼里也有两团明亮的火焰:“阿云,我今日……其实很开心。”
第312章 深信不疑
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凌云才换好了衣裳。
何潘仁带来的这身衣裙颜色红得夺人心魄,式样也不大寻常,穿戴起来颇有些复杂, 偏偏质地还极为轻盈,几乎吹弹得破……凌云原本就不大擅长这些穿衣打扮的事, 对着这么一套衣裙, 简直无从下手, 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力道大了,会把裙子直接扯成两半。
想到何潘仁拿出这套衣服时的眼神,她明白:自己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她在屋里束手无策了好半晌, 还是小七听着动静不对,进来一道研究了片刻,这才帮着她从里到外穿戴齐整。
待得系好最后一根丝带,小七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她退后两步, 上下端详着凌云,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凌云本来就有点没底,听到这声叹息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忙转头看向了案几上的铜镜。
银亮的镜面里,照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依然清瘦, 依然挺拔,即使穿着如此飘逸的深红衣裙, 也并没有变得娇柔起来,反而更加高挑英朗了。
她仔细瞧了瞧才发现, 这身衣服穿着时程序复杂, 上身之后却是格外的利落, 每寸布料仿佛都是贴着她身形剪裁而成, 举止之间毫无凝涩之处, 也没有一丝臃肿多余的地方;衣裙上更是别无纹饰,只在领口袖角腰身等处用黑色双线勾勒出了清晰的线条,也让这深红的色彩愈发显得沉稳而夺目。
她自来并不喜欢女装,尤其是那些精美鲜艳的衣饰,穿上去之后总让她觉得那不是自己。但此刻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她心里突然间竟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这才是自己应有的模样?
小七已是忍不住感慨了出来:“原来娘子要这么穿才最好看!我这些年是瞎了心么?竟然还没何大萨宝看得明白!也不知这一身衣裳他准备多久了,居然忍到今日才拿出来!”
凌云心里一动,是啊,这衣裙是如此合身,绝不可能是他临时找来的。难怪他会说,今日他其实很开心……为了这一日,他到底了准备了多久?又等待了多久?
在小七的絮叨声中,她有些恍惚地坐了下来。小七快手快脚地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略描了描眉眼,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娘子可以出门了!”
屋门“吱”的一声被小七伸手拉开,黄昏的斜晖直洒了进来。在踏出门槛之前,凌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又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了出去。
何潘仁依然站在院子当中,大概听到了声音,已转头看了过来。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他的身影和面容都被笼罩在一片金黄的光晕里。凌云一时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得见他那双比满院斜晖更为温暖明亮的眼眸。他应该是在笑,因为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分明在流动,在雀跃……凌云原本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此时却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动人,何潘仁却是看得忘了呼吸:这样的她,这样的画面,他已经期待了许久,想象了许久,然而眼前真正看到的,却比他梦想的更为美好:他的姑娘英姿勃发,笑容纯净,胜过世上所有的风景。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低声叫了一句:“阿云!”
凌云抬眸看着他。阳光洒在何潘仁长长的睫毛上,勾勒出一抹微微颤动的金色,也将他的眸子映照得愈发深邃,在那黑色的最深处,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变得浓稠了起来,小七悄悄后退了一步,恨不得化作雾气,原地消失;另一边的李纲也有些站不住脚了,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老夫先去外头看看,你们……”他突然发现这话怎么说下去都不大对,索性木着脸转过身去,脚步僵硬地走出了院门。
凌云与何潘仁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却都没有做声。
这是他们从世间无数烦扰中偷来的一刻,就像这满地的落日余晖,很快就会消失在天地之间。
片刻之后,还是何潘仁强自收敛住心神,看着凌云道:“走吧,眼下这时辰正好。不过待会儿,我就不陪你了。”
凌云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抬眸时,目光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坚定:“好。”
鄠县的县衙并不算大,从后院到前门不过几步便到。此时衙门前的空地上已再次变得拥挤起来,却是那些领了差事的人来领当日的报酬了。
这原是他们一日之中最快活的时分,少不得打趣嬉笑,说长道短,闹哄哄的没个消停。不过今日的气氛却明显有些沉闷。想到听到的那些传言,大家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外头的官兵说李三郎是个女人,这不可能吧?还有人说义军里头已经闹起来了,有好些人马已经离开了鄠县,这是谣言吧?
忐忑之中,他们忍不住互相打听,只是打听得越多,心里便越发没底:他们才领了几日的粮米,家里人才吃了几日的,难不成以后又会什么都没有了?
待到李纲走了出来,不少人连粮米都顾不得领了,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乱纷纷地问道:“李公,外头那些叫骂是不是真的?”“李公,你们义军是不是准备弃城了?”“明日咱们还有差事可领吗?”
李纲被吵得头都大了,忙大声道:“谁说咱们要弃城的?咱们李家军既然打下了鄠县,自然会坚守到底,明日,后日,大后日,你们尽管过来便是!差事照旧领,粮米照旧发!”
众人却是将信将疑,有人更加大声地反问道:“那今日怎么有好些人马出城了?”
“李三郎如今人在哪里?他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这人还没想好要如何问出此事,四周却渐渐地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大门的方向,他忙跟着转头一看,立时也愣住了。
从门内走出了一位红衣女郎,那身衣裙红得灿烂夺目,当真有如火焰一般,然而她的身材挺拔如松,眉目沉静如水,竟稳稳地压住了这团深红的焰火;而她的整个人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既沉稳无比,又锋利难当,就这么缓步而出,渐渐走近,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之前他们对着李纲还能大呼小叫,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开口。不少人曾在城头见过这张面孔,愕然片刻后,终于有人迟疑道:“李三郎?”
凌云目光一扫,落在那人的脸上,但所有的人却都觉得,她也正在看向自己。
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这片空地上:
“不,我是李三娘。”
“三郎是我的兄弟,他一直想改变这个世道,却英年早逝。我想替他完成心愿,所以借了他的名字举起义旗,如今却没必要再瞒着大家了。”
“不过你们放心,除此之外,所有的事都不会变,我是这支义军的统领,我会守住这座城池,我答应过的事,也绝不会更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从惊愕渐渐变成了迟疑,他们之前都不敢相信这支义军的领头人是个妇道人家,更忧心这个妇道人家难以抵抗外头的大军……但如果是眼前的这位娘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路,领到的粮米,说不定也真的都能保住。
在内心深处,他们甚至还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释然——毕竟这支义军的做派实在是太古怪了,上次进城时就故意洒下了好些粮米,这次更直接拿出了这么多粮米来救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盗匪?这样的军旅?就算是童谣里唱的李家人,也没有这么细致良善的道理吧?现在他们可算是明白了,原来这支义军的带头人是这样一位娘子!女人么,心思总比男人细些,心肠也总比男人软些……
若是换了太平年月,他们或许还会觉得,妇道人家,如何能做这造反打仗的事,但此时此刻,“能活下去了”的期望却足以压倒一切。
有胆子大的终于忍不住问道:“李娘子,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会离开,我们这些人还能继续做事继续领粮?你不会不管我们?”
凌云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说过,我会让你们活到世道好转的那一日。我相信你们都会有那一日,也希望——你们能信我!”
人群终于轰地一下骚动起来,这句话他们当然都听说过,议论过,也怀疑过,但此刻真的从凌云嘴里听到,他们却似乎再也无法生出疑心了——眼前的李三娘,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却仿佛又正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
她是如此的年轻,锐利,光彩照人。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都带着令人无法质疑的力量,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就算她走得再慢,却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她的脚步。
而现在她说,她会让他们都活下去!
不少人的面孔不知不觉间已亮了起来,有人脱口叫道:“李娘子,我信你!”
“我也信你!”
这样的应答自有一种感染力,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大声叫了出来,不过数息之后,终于变成了一声齐整的呼喝:“我们信你!“
这声音是如此响亮坚定,仿佛能震动大地,直冲云霄。
而在不远处的大门背后,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何潘仁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他就知道,他的姑娘啊,一定能做到。
第313章 别无选择
又是一日清晨时分。
当那个红色的身影照常走出县衙的大门, 骑马沿着长街直奔东门的时候,那“李娘子”的招呼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一路。
李纲就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眼前这些欢喜的笑脸, 听着远处那些热情的声音,暗暗摇了摇头:他大概是老了,竟是看不懂人心了。之前李三娘的身份传开, 军心动摇, 队伍生变,他还以为百姓这边会更难安抚,没想到自打那日开始,这些人对李三娘不但没什么猜疑非议, 态度居然还越来越亲热了!
听听这些招呼声, 倒像是她在鄠县住了多少年似的,自己都没这待遇呢!
当然他也得承认, 比杀伐决断的冷面匪首来, 一个替兄弟造反的年轻娘子,的确更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但这些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吧?谁说小娘子就一定会心慈手软?她要杀人时的眼神, 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谁要是真的犯到她的手里,她肯定还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死……
身边有人低低地叫了声“李公”, 将他从越飘越远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来人是负责施粥的小管事,看神色显然是有事禀告。李纲忙跟着他走到了一边,就听他低声道:“李公, 如今仓房里的陈米不多了,大约只够两三日用, 接下来这粥又该如何煮?咱们要不要少放些粮米?”
李纲略觉意外:当初清理粮仓时不是发现半屋子陈粮么?不过转念一想:这几百号人一天两顿的吃, 半屋子粮食的确支撑不了太久。他想了想道:“不必, 你下锅前往米里掺些沙土, 让这米粥依旧难吃也就是了。”
管事恍然笑道:“小的明白了,还是李公您有办法!”
李纲摇了摇头,心情变得有些沉重:鄠县的粮仓虽满,却也经不住这么多人日日嚼用啊!毕竟除了这几百饥民,如今来做工换粮的民夫也越来越多了,再加上两万多人马,再满的粮仓又能支撑多久?偏偏李三娘还没太把这当回事,似乎觉得屈突通不会长期围城,他们不必为粮米担忧……但万一她想错了呢?
他不由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长街,那个红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一次,但愿她是对的!
此时的凌云已登上了东门的城头,何潘仁比她早到一步,正在跟负责夜防的郑理说话,见凌云上来,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郑理也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启禀统领,昨夜一切如常,屈突军并无任何异动。”
凌云道了声辛苦,目光一转,发现四周已没有兵卒再偷偷打量自己,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四天前,当她第一次身穿红衣登上城头时,所有的人都是神色古怪,目光闪烁;她只能装作看不见,言谈举止,一切照旧。这么几天下来,如今士卒们也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态度。
屈突通大概还在期盼着他们军心散乱,叛出鄠县吧,看来又要让他失望了。
念及此处,她走到垛口,凝神看向了远处的军营。
那片营帐果然一片平静,看不到太多的人马走动,倒是有一道道炊烟在接连升起。
何潘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低声道:“我这几日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炊烟,从昨日起便没有继续增加了,看来他们的人马已调度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