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忍不住看向了凌云,目光之中里满是期待。
凌云心头顿时又有些酸涩,沉默片刻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阿耶,你看,你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可我真正想要的,你一件都不能答应;你说我只要做一件事就好,可你想让我做的,也根本就不是哪一件事,你是想让我从此洗心革面,从此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地做一个让人敬重的贤德公主……
“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这些事,我真的都做不到。”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她是想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李渊好不失望,火气也再次拱了上来,沉声道:“你不是做不到,你是不想做,你觉得这是委屈了你自己!”
凌云不假思索道:“阿耶说得是,这样的日子,的确是委屈了我。”
李渊被堵得胸口一窒,伸手指着凌云,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凌云见他动怒,欠身行了一礼:“阿耶息怒,是女儿狂妄了。”
李渊这才透过一口气来,恼怒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狂妄!”
凌云默然低头,心里却并没有太多不安:是啊,她大概是太狂妄了吧,竟连实话都直接说出来了!
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李渊只觉得满心都是无力:“三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难怪你阿娘最放心不下,她若泉下有知,瞧见你今日的模样,不知会有多失望!”
凌云霍然抬起头来,有些话她原是不大想说,但父亲既然都提到了,她又怎能让阿娘再受到这样的曲解?
看着李渊,她认真道:“阿耶你说错了,阿娘不会对我失望。她在走之前曾反复叮嘱过我,让我以后不要委曲求全,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委屈了自己。”
“所以不管多难,我都不会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我不能让阿娘失望!”
李渊彻底呆住了:妻子居然有这样的遗言?她为何会这么叮嘱女儿?难不成她心里……他张口想追问两句,心底却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让他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他才勉强压下了这股思绪,挥手道:“你阿娘会这么说,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你那时性格沉闷,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她才会让你以后别再委屈自己。那时她怎能料到有今日的局面?”
没错,一定就是这样了!他暗自点了点头,思绪瞬间便通畅起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的神色也变得更为郑重了:“三娘,你可知道,为了今日这局面,已经有多少人丢了性命?五郎他小小年纪就被当众斩首,你可想过他受的折磨?还有那些死在屠刀之下的族人……你说你不愿委屈自己,那他们呢?他们就该白白送命?
“旁的我也不多说了,柴大郎在长安是什么人望你也知道,他这一路立下了多少功勋更是没法细数;人人都知道他是我李家女婿,看到他为李家舍生忘死,结果大业未定,你就另结新欢,新欢还是个胡商!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伤的只是你的名声?你别忘了,你是李家的女儿!
“三娘,你说你不愿让你阿娘失望,难道你就愿意让所有人都对我李家失望?让这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毁在这种儿女私情的小事上?”
凌云愈发无言以对。她跟柴绍和离,她心悦何潘仁,真的会让天下人都对李家失望么?她不知道。正因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以为等到父亲拿下长安了,也许会有转机,但现在看来,这个转机,恐怕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因为在父亲的眼里,没有什么比大局更要紧,她的想法并不重要,母亲的遗愿也不重要……
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女儿想错了,阿耶放心,从今往后……
“我不会再让阿耶为难了!”
第333章 天地茫茫
冬日的黄昏来得极快。
日头还没有落, 北风就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尤其是在空旷的庭院里,在高高的台阶上。
凌云一步步地走下了书殿的台阶, 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她的面颊微微生疼, 但比起书殿里那密不透风的温暖来, 她还是更喜欢这凛冽的寒意。
至少来得直接, 来得痛快。
不过想到离开书殿时父亲那如释重负的笑脸, 她心里还是一阵发闷。她并不喜欢敷衍搪塞, 不喜欢粉饰太平, 但最后她自己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只是如果不这么说, 她真的不知道……
一阵马嘶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飒露紫的声音!
凌云加快脚步走出了院门, 却见不远的宫道旁, 世民正从飒露紫上翻身而下,还恋恋不舍地拍了拍它的脖颈, 飒露紫则是侧头低嘶,似乎也是意犹未尽。
转头看见凌云走了过来,世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阿姊,飒露紫它还认得我,我便忍不住骑着它跑了一圈。”就像以前在家里偷偷骑着它在箭道上跑圈一样。
凌云看得一怔, 如今的世民跟少年时样貌已颇有不同,跟玄霸自然就更不像了, 但眼前的这个笑容, 还有他眼里的光彩,却是如此熟悉……她的眼底不由得一热, 忙转头接过马缰, 又伸手安抚了飒露紫几下。
好在这样的触痛她早已习惯, 片刻之后便收拾好了情绪,倒是飒露紫依然是仰头甩尾,无法安静下来。
世民自是看出了凌云的异样,心里也不大好受,此时才总算找到话题:“阿姊,飒露紫怎么这般焦躁?适才还一个劲的想往宫外跑,难不成最近它一直没有出去跑过,憋得有些狠了?”
凌云解释道:“那倒不是,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它喜欢驰骋沙场,越是冲锋陷阵,越是精神抖擞,这一个多月没有过瘾的机会,它便格外焦躁,尤其是听到战鼓声的时候,连马厩都快关不住它了。你的身上或许还有战火烽烟的味道,它自然会愈发躁动不安。”
世民听得连连点头,赞叹道:“原来是想去打仗了,不愧是马中之王,天生就该称霸沙场!”
凌云笑了笑没有接话,心头有些黯然,飒露紫日后大概很难再上战场了吧?有些事,她可以去放手一搏,但有些事,却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世民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笑着转了话题:“阿姊,你今日过来找阿耶可是有什么事?”
凌云随口答道:“也没什么,就是来问问阿耶日后的安排。”
世民追问道:“那阿耶对阿姊可有什么安排?”
凌云淡然答道:“安守规矩,顾全大局。”
世民暗暗叹息了一声,看来父亲是不会不让凌云再领兵了,难怪她刚才不接话。他原本也觉得凡事该顾全大局,但经过今日之事,感觉上却有了微妙的不同,对凌云淡漠下的不甘不愿也多了几分感同身受,嘴里却只能宽慰道:“阿耶也是心疼你,想让你好好歇息歇息。他这几日实在辛苦忙碌,阿姊若有什么打算,不如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跟阿耶细细分说,不必急于一时……”
凌云知道他是怕自己和父亲闹翻,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答应了。”
世民“啊”了一声,意外之余,倒也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姊你放心好了,战场上还有我呢,日后我定然会替阿姊多杀几个仇敌,踏平这杨家的天下!”
凌云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日后父亲和长兄多半要镇守长安,元吉又远在晋阳,征战之事大概主要是靠世民了,好在他原有领兵作战的天赋,这几个月以来更是锋芒毕露,所向披靡,他是天生就该在战场上大展拳脚的人,如果三郎还在……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一动,看了看焦躁不安的飒露紫,又看了看意气风发的世民,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条名为命运的玄妙轨迹,无数遥远的往事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也带来了被埋藏在岁月深处的无尽悲欢。
世民见凌云目光怔忡,神色奇异,纳闷道:“阿姊,你在想什么?”
凌云恍然回过神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飒露紫的缰绳交到了他的手里。
世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大吃一惊:“阿姊你……”
凌云抚摸着飒露紫的鬃毛,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得是,它天生就属于沙场,可日后我却没什么机会领兵出征了,它只有跟着你,才能继续纵情驰骋,我不能让它再这么憋屈下去。”
世民握着飒露紫的缰绳,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不安,犹豫道:“它眼下是有些焦躁,但过些日子说不定就会习惯了。”
凌云抬眸看向了远处,冬日的山峦沉静萧瑟,云层却依旧轻盈高远,西斜的日头就静静地悬挂在远山和层云之间,几只寒鸟掠过斜阳,飞向了更远的地方,飞向了她曾经见过的,更宽广的天地。
她缓缓摇了摇头:“它不会习惯。它若不曾踏上沙场,不曾见过战火烽烟,或许是会习惯于这样寻常日子;但它已经见过了……它不会再忘记那种滋味。”
她的语气明明极为轻松舒缓,世民心头却是砰地一跳,脱口道:“可这是三郎送给你,是他的一片心意。”
听到他提及三郎,凌云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暖意:“那你也知道,三郎一直想做侠客,想做将军,以前有我替他举义,替他杀敌,但从今往后,这件事只能靠你了,以后你不但要帮我多杀几个仇敌,也要帮三郎痛快淋漓地多赢几场!”
世民听得心里一热,所有的疑虑都消散开来:“好,阿姊,日后我定然会帮你,也帮三郎多打几个漂亮的胜仗!”
他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更灿烂热烈,凌云也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时辰已经不早,两人都还有事要办,世民骑着飒露紫一直将凌云送到城外,目送她上马离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坐骑,世民只觉得凌云的背影看去竟有些陌生,显得格外轻盈随意,在淡淡的斜晖里,仿佛随时会在风中飘远。飒露紫再次躁动起来,冲着远去的主人不住地长嘶。
凌云显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勒住缰绳,回头看了过来,良久都没有动弹。有一个瞬间,世民以为她会带马回来,却见她向这边挥了挥手,随即便一催战马,奔向了原野尽头的落日。
世民怔怔地看了许久,才带马走回了宫城,心里却是愈发不安。
好在接下来几日从凌云那边传回的消息一切正常:她干脆利落地解散了娘子军,一部分解甲归田,一部分则送到世民麾下;她进城看望了五娘等人,又带着工匠回了鄠县庄园,似乎打算住回去……最要紧的是,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何潘仁的身影。
等到李渊也注意到这件事时,已是六七日之后了。这几日里他辅佐代王杨侑登基,以唐王的身份主持朝政,发布政令,而第一要紧的事情,自然就是论功行赏,将那些跟随他的文臣武将都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去。他原也烦恼过如何安置何潘仁,此时才蓦然发现,这位何大萨宝根本就没有进过长安城。
他这是知难而退了?李渊倒也有些欣慰:既然如此,那就多封赏他一些又如何?
然而不过一天之后,他的这份欣慰就变成了暴怒:何潘仁让李纲送来了一封书信,信封里装的却并不是请安谢恩的信件,是一纸告别书,落款赫然是——“不孝女凌云”。
看着那银钩铁画般的硬朗字迹,李渊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女儿平静的声音:
“请恕女儿不孝”
“我不会再让阿耶为难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咬牙半晌,他终于抬起头,铁青着脸吩咐道:“把李纲带上来!”
一旁的世民虽然没有瞧见信里的内容,却已猜到了发生的事,心头也是百感交陈。听到这一句,他还是醒过神来,劝谏道:“阿耶,这件事李纲只怕也不知情,他素来德高望重,不好无罪而罚……”
李渊冷冷地打断了他:“谁说我要罚他?”
盯着手里的信笺,他几乎一字字道:“我要提拔他,重用他……我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影响大局!
“还有,二郎你记住,我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你阿姊的什么书信!”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那张薄薄的信纸顿时被扯得粉碎,纸片乱纷纷地飘了下来。
而在远离长安的山道上,雪片也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一支马队在雪地上留下了淡淡的足迹,但很快就被继续落下的雪花掩盖了。
天地茫茫,一片干净。
第334章 穷凶极恶
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 四季依旧如常更迭。
后来被称为武德元年的这个春天,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正月冰雪消融,二月柳芽吐绿, 到了三月,江北的桃李杏花次第盛放, 江南更是姹紫嫣红开遍原野。
在这个季节,若是从北往南一路慢行,就像渐渐走进了一幅草长莺飞的画卷;而画卷的尽头,则是集天地毓秀与人间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确切的说,是曾经集毓秀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江都城原是依山而建, 山上的宫城里花树开得正盛, 红云粉霞间点缀着朱墙碧瓦, 远远看去,依旧恍若神仙宫殿;然而只要走近山下的外城就会发现, 这里的繁华气息已荡然无存——放眼所见, 不再是如潮涌动的商贩车马, 而是成群结队的饥民、无精打采的士卒, 以及不时运出的棺木与饿殍。
一场饥荒从年初起就席卷了这座以富足著称的都城, 随着时气转暖, 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原本人烟阜盛的外城眼下已空了近半, 曾经热闹火红的店铺工坊更是关的关, 停的停。唯有几家大酒肆生意愈发兴隆, 豪横之徒日夜出没,笑骂之声不绝于耳, 但那跟挣扎求存的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干系呢?
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 一家不起眼的朝食铺子倒是照旧开着门。铺子依旧被收拾得清清爽爽, 老板娘也依旧打扮得利利落落, 只是以往那些热腾腾、鲜灵灵的各色吃食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锅颜色浑浊的粥水,还散发着可疑的酒酸味。
不过铺子里的食客们显然并不介意,人人端着碗吃得头也不抬,放下碗时更是意犹未尽。有人还忍不住地抱怨:“刘嫂,你这粥怎么一日比一日稀了?”
老板娘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粮价一日比一日高了呢?眼下稻米比正月里都贵出几倍去了,我这里可没涨过钱!你若觉得这还稀了,不妨去外头瞧瞧,十个钱这么一大碗粥,你看在江都城里还能不能找出第二家?”
她说话自来爽利,明明是吴侬软语,从她蹦出来,却格外脆辣呛人,
那食客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地嬉笑道:“那不是别人都不如刘嫂你有本事么?有人撑腰,吃穿不愁,如今连脂粉都用上了,这酒米也不费你什么,又何必还要抠唆我们这点辛苦钱?阿嫂今日就抬抬手,再给小弟添上一勺吧,一勺就行!”
这话老板娘显然不爱听,把手里的木勺“当”地一扔,她立眉怒道:“添什么添?嫌我抠唆,以后莫来!我这黑心店不挣你的钱了,这总成了吧?”
那人吓了一跳,忙赔笑道:“不添就不添,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还不成?”
老板娘见他服软,懒得再啰嗦下来,挥手道:“去去去,什么错不错的,吃完了就出去,莫要杵在这里挡道。”
那人讪笑几声,丢下碗出了铺子,嘴里犹自嘟囔道:“可不是我错了?人家如今可是有靠山的,哪能跟从前一样?说不得,说不得啊……”
老板娘听得火起,一挽袖子就要追出去开骂,食客们原是默不作声,此时才纷纷劝道:“那就是个糊涂人,刘嫂何必跟他生气,白白气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