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意右手牵着马,穿着一身男衫,时值冷冬,又披了一件麾裘,墨色毛领更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可人。坊市内外禁止骑马,她下了马左手一下一下的甩着手中的金马鞭,稀罕的瞧着左右街道商贩百姓,慢悠悠西市踱去。
虽着男衫,可是能在这金陵城的讨生活的哪一个不是人尖子,别的不说,瞧人的眼光那是一等一的毒辣。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小娘子,那巴掌大的小脸,哪有男子能脸如此之小。又说那身段,那走路的姿态。瞧着是潇洒不羁风流优雅,细细看去,那步子迈得却一样大小,一步不曾踏错。
再瞧那金鞭,粗一看,会以为是扬州城哪家富商家的小娘子,可隐隐约约瞧着那上头的刻的“御制”二字,便知这定是哪个受宠的权贵家的小娘子。
有那才子,被这风姿迷了眼。
只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士子,手持时下最流行的四羽扇,脸颊微红的拦下如意,抬手有礼,“小娘子安康,在下范阳卢氏四房卢衡,相逢即是有缘,小娘子若不介意,不如结伴观景。”
李如意瞧着这小士子过来时,脸上便笑眯眯的。秋雅姑姑瞧着就叹气。要说公主样样都好,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贵女在公主面前压根不够看。去岁女学第一太原王氏家的小娘子进宫受赏,她眼瞧着,礼乐射御书数,公主的君子六艺是这些小娘子拍马都追不上的。就连崔相都赞公主有大才,胸有丘壑。
公主像极了圣人,只一点让人头疼,那爱美的性子也和圣人一模一样。
瞧这小郎君眉清目秀,落落大方,又听出自范阳卢氏,大族之后,必是十分有教养。
李如意这头一回私访出宫便遇见可人的小郎君,心里正高兴着,便听这小郎君张口便是“小娘子”,那笑眼立刻就收了。虽确确实实是个小娘子,但既然做男子打扮,这小郎君实在没有眼色,兴致一下子败坏。便摆摆手道:“小郎君好意我心领了,我已与人有约,改日再会罢。”说罢,不等回答便扬了扬金马鞭,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秋雅姑姑立刻随上,走了几步再回头瞧,那小郎君还在原地痴痴往这看。
李如意早已不在意,她爱美也是有要求的。这三分的美小郎君没眼色,她自然也不会留心,看过便忘了。
终于快到了西市坊门口,秋雅姑姑远远地便瞧见那周家的小娘子快乐得像只鸟儿在那逗猫。老远就能听见她哈哈大笑。看得她牙都疼了。
周乐言瞧见李如意的身影,立马迎了上来,一开口就是满满的高兴:“我就知道阿意不会骗我,定能前来!走走走,那波斯人商队的表演马上就开始了!”
李如意瞧着周小娘子就觉得开心,宫里再松泛,那也等级分明,奴才也难跟主子如此玩笑。周小娘子有趣又开朗,也不似一般小娘子循规蹈矩,对她如普通好友一般交往,她每次瞧见周乐言的笑脸都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她伸手拍了拍周乐言的肩膀,“就你着急,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性子,才对得起你阿娘年年给清凉寺添的香火。”嘴上虽然嫌弃,可那眼睛里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提到她阿娘,周乐言立刻耷拉着眉头:“信佛讲的是至善,她挥舞鞭子的时候哪里像个虔诚的信徒,佛祖搭理她才怪!”
李如意又被她这小模样逗得笑起来。
瞧她不乐意的样子又忍笑又哄她,“走吧走吧,再不走表演都结束了。”
周乐言这才眉开眼笑地随着她一同进了坊市。
坊市里热闹非凡,李朝国富兵强,又开丝绸之路,与番邦互市。上元节万朝来贺,西市里住的都是番邦来的使臣。熙熙攘攘的人群,眼花缭乱的表演让人目不暇接。
周乐言一马当先,牵着李如意穿过人海到了九曲坊。老远就能看见一群人围着那景台。
她一眼望过去表演还未开始,立马放了心。头一回带阿意出来玩,可不能让她白来一趟。
往常候在她身边的侍女月牙,站在“西客来”客栈前伸长了脖子左右探着,看见了她们立刻上前迎道:“小郎君安好,奴婢已备好厢房,郎君们楼上请。”
瞧瞧,范阳卢氏家的公子还没一个小娘子的婢子有眼色,这一声小郎君喊得李如意浑身舒坦,“赏!”
月牙得赏眼睛笑得真如月牙一般形状。
进了客栈二楼厢房,阿大阿二守在厢房门口,推开窗,正好俯览景台,表演尚未开始,秋雅姑姑立刻上去为两位小娘子煮茶。
李如意从小到大还没有来过客栈,她端坐在桌塌旁,脊背挺得笔直,正细细地打量这间厢房。
周乐言却一把抓住秋雅姑姑的手,嘿嘿一笑。秋雅姑姑看她那坏样就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也不撒手,嘴里夸道:“姑姑您好不容易出一回宫,您歇着,今日不用您来伺候。来来来,月牙,将我带的秋月白拿出来给公主倒上。”
秋雅姑姑怒道:“胡闹,公主千金之躯,出宫在外,只带了两个侍卫,哪能饮酒!若出了事,谁担得起。”
李如意难得出来一次,这秋月白是周乐言特意为她准备,况且她以往在宫内吃酒,千杯不醉,哪里会担心吃醉了酒。她不在意道:“姑姑无妨,吃不醉的,只吃两三杯,哪里会出事。”
公主做的决定哪怕圣人来也劝不动的,秋雅姑姑只能咬牙退下,狠狠地瞪了周乐言一眼。周乐言哪憷这个,她阿娘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扎在她身上,她也毫无畏惧,秋雅姑姑这眼神和挠痒痒似的。只乐呵呵地给如意倒酒。
斟满一杯,李如意端起酒杯浅尝一口后一饮而尽,嘴里还有这秋月白的余味,细细的回味着。吃了好酒,颇为愉悦,眼睛眯起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儿。周乐言不用问,看这样子就知道公主爱得很。
“这壶秋月白可和市面上的秋月白可不一样,嘿嘿,这可是清河崔氏崔甫亲手酿的酒!啧啧啧,我大哥前些日里亲接崔甫入金陵,崔甫第二天便派人来送了这酒。就一壶,我大哥宝贝的和什么似的,前年得的房公字帖都没这酒藏得严实。费我好大一番功夫。”不等李如意相问,周乐言便把这酒的来历一一道来。
清河崔氏,李如意如何能不知道。时下皇族威重,但世家大族亦是地位尊崇。陇西、赵郡李氏,清河、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五姓七族,有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清河崔氏更是被人称道:“天下第一豪门,北方豪族之首。”
李如意自五岁起便是由崔相亲自教导,在崔相手下讨生活。崔相是个儒雅的中年俊大叔。虽然位及宰相,位高权重,人也颇严肃。但架不住那相貌好,圣人为公主挑老师时,小如意一眼就看中了他,小手一指,就定下了下来。
要说如意聪明,那确实是聪明得很,但五岁的女娃娃,众星捧月地娇养着长大,哪里肯耐着性子学什么四书五经。
崔相崔琰乃清河崔氏这一辈最拔尖的人才,底下子侄辈的小子不听话的见得多了,自有一番手段能让小如意乖乖在他手底下老实学习。
崔相自己也育有一子一女,他家的大郎君正是这周小娘子嘴里的崔甫。但崔甫却是一直留在清河跟着崔相的爹身边受教导,只有崔小娘子留在金陵。
尽管金陵没有崔甫的身影,但却到处都是崔甫的传说。
小时候,那是神童转世,三岁识字,七岁便能七步成诗。大了,崔甫开始不满足蜗居于清河,开始游学,于是大李朝各处都留下了崔甫的传说。所作诗词到处被人奉为墨宝,传阅称赞。金陵才子多傲骨,但也能心甘情愿奉其为年轻一代的领头人。
再待他十四岁时开始随商队下西洋,周游列国。回来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经典《论互市之利弊》,震惊朝野。圣人细细看完后,一拍手,授予都护官职,全权让他负责丝绸之路的建设。他连回金陵谢恩都没有,立刻走马上任。如今这西市大部分荣光要归功于他。
崔甫实在是太出众了。同辈的小郎君却苦了,打小就生活在“你看看崔小郎君”的阴影之下。有那不上进的小郎君被家里的长辈教训,还可以梗着脖子回嘴:“人家的阿耶可是宰相,又出自清河崔氏,这神童转世,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此?”当然了,这般回嘴肯定换来的是更猛烈的鞭子。
可那上进的小郎君心里却更苦,尤其是大族之后,暗地里无论多努力,搁那跟崔甫一比,别人眼里压根没你。自家大人虽不会苛责,但逢聚会被人夸赞小辈,总会摇手谦虚:“比不上崔家大郎啊。”
李如意撇撇嘴,虽然别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生活在崔甫的阴影下,但李如意好歹是与那崔甫齐负盛名的李朝公主,又有崔甫他爹崔琰亲自教导,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她暗自心想,崔相一年到头都要留在金陵,崔甫可能都见不着他爹几面,两人相见可能只能大眼瞪小眼,相看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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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哎,酒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