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皇后又挑了几幅出来,笑道:“这几位小郎君不错,性格温顺,先留着吧。”
如意闻言凑上前看了一眼,乖巧点头:“都听阿娘的。”知女莫若母,这几幅都是方才如意多看了两眼的,俱是相貌极佳。
这些画像能送到如意面前便已经是余皇后挑选过一番的。人品自是挑不出错的。
她还欲与如意说两句,便听秋雅低头进来禀告:“娘娘,公主,本达先生造访东宫,如今人在东宫候着。”
如意眼睛一亮,忙转头望向余皇后。余皇后善解人意道:“去吧。”
如意忙行礼告退。
世人大多只能落眼于自身,甚难做到一颗无私的心能包容天下。纵然是如意,也不得不承认她此刻是松了一口气的。
国子监乃李朝教育管理机构,其下设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她可以请房公出山,因为房公德高望重,有他出面,他门下的学生为着自己的老师也要鼎力支持。
文人最是爱惜名声,他们可以骂重臣,抗议圣人的旨意,不屑如意一个皇太女。却永远不敢指责自己的师长。如果当真有人失心疯了敢这样做,他便是自绝生路,让世人不齿。
就像她再如何不乐意,崔琰也永远是她的老师。她往后登基,崔琰就是帝师。若当真要严苛的论起来,余皇后都是没有权力苛责她的,整个李朝,唯有圣人和崔相能说她一两句。
而本达显然是没有房公那么多的学生,更别说他是国子祭酒,本来也不需要他来教书。书院的博士们也不是吃干饭的,他自乐得轻松,专修他的道。
最重要的是,如意前不久刚听闻本达有意致仕。虽然如今不过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但他志不在朝堂。据说是曾经教导他经文的从天竺归来的禅师圆寂了,临终前把未译完的经书交予他。
本达显然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欲亲去天竺感受佛法。圣人听闻此事后都没有多言,如意更不会说什么了。她为本达不为名利,无羁洒脱,返璞归真之感所倾倒。已经在暗自琢磨下一任国子祭酒是谁才能利益最大化。
可万万没想到,本达竟然主动来东宫。想到这里,她不由面红,又有些释然。
是了,这才是那个敢顶着满朝朝臣的压力站出来一力支持女学的本达先生。
一面镜子无论是多少人看进去,都是不同的风采。在如意眼里潇洒自如的本达,往这面镜子里看去的自己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能说起来,也就身上这件流光溢彩的袈裟,会让人觉得比较特别。
本达留着两撇八字胡,两只眼睛小得像一条缝,睁眼闭眼都是一个样。但却有宽大饱满的耳垂,让看到的人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正因为这大耳垂,才能被高深的禅师收为弟子。
他身穿袈裟,却手持拂尘。腰间与手腕上更是挂了不少奇奇怪怪的配饰。整个人往那儿一站,能让这世上最博学多才的人,都想不出一个生动形象的词来描绘这幅画面。
跟在如意身边的宫女们也算得是见过大世面的,可也被本达这番装扮给震慑了一番。秋棠没有伴公主去长乐宫,她忍不住一边为这位“国子祭酒”煮茶,一边偷偷打量。
她很想知道,这位先生是如何活到今日的?就算她再无知,也是知晓拂尘是道教的,袈裟是佛家的。两教之间可谓是势同水火,穿成这样能一路平安到达东宫实在是让人好奇。
如意进来时本达已喝了三杯茶了,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正笑眯眯地给秋棠看面相,说得秋棠一愣一愣的。如意一抬眼便是眼皮一跳,但好歹也不是头一回见本达的常服了,倒没有大惊小怪。
如意上前行了个礼:“先生安。”
本达闻言转头,站起身,一甩拂尘道:“皇太女大安。”
如意被他拂尘上带的檀香味甩得一瞬间有些失神。但立刻回笼了神智,请他上座。
本达潇洒地一掀袈裟,丝毫不介意露出了又皱又旧的布鞋盘膝坐在榻上。神色怡然地捧着第四盏茶,例行在说正事前客套两句:“臣观公主眼尾带粉,想来近来好事将近。臣先在此给公主道声喜了。”
一句话就把如意的心思带跑偏了,是她忘了,面前这位相术学得极好。原本压着她心头多时的繁冗政务立刻灰飞烟灭,她咽下了嘴里原本的话。
忍不住道:“不知先生可能瞧得出来,缘在何处?”她更想问的是,将来的那位相貌如何,俊不俊?
本达笑眯眯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句话一说出口,如意差点没忍住把手里的热茶泼到他脸上。她尊重本达先生的人品和才学,却尊重不了他的相貌。
幸好本达又紧接了一句:“金陵城这么多英年才俊,公主定能找到合心意的。舍近求远,倒也不必要。”
如意坐直了身子,本达是有两把刷子,她不禁回忆起方才余皇后给她瞧的画像,难道就是画像中的一位?她暗自下定决心,等会儿便让人把画像抱回来好好瞧一瞧。
本达也不在意面前有些走神的公主,在他眼里,不过十六的女郎,还是个女娃娃。虽然这女娃娃权势滔天,一句话便能让他尘归尘土归土。
如意把自己跑偏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着本达道:“今日先生来,可是因建学一事?”
本达一笑,小八字胡一颤一颤地道:“正是。臣吃着一日皇家的粮,便一日要对得起臣的官职。此乃为国为民的大善事,公主能下定决心,臣万分钦佩。名声于臣而言不过虚妄,公主不必烦忧,臣自当鼎力相助。”
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如意望着面前的本达,沉了一口气,又站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欸,公主请起。”本达又一甩拂尘,把如意扶了起来。但却因懒得再站起身,坐在原地不动弹。
等如意又落座后才道:“臣来之前起过卦,卦象显示公主定能成事。只是凡事都需循序渐进,丹药也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
如意点头:“正是如此。考虑到多方因素,如今最好的便是在金陵东市,西市各设书院,以供考究。男院女院分开,这样也少许多麻烦。若是成功照例再推往各府州,再到各县镇。”
本达感叹:“是个大工程啊。”
又眯着那双小眼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若是公主信臣的话,不若再胆大些,挑些懂事的府州,一并推了。”
如意忽略掉本达话中不恰当的词,虚心请教:“不知先生以为哪几个府州合适?”
本达毫不吝啬他的笑容,慢声道:“河南道,太原,清河,扬州都不错。”
如意沉吟了一会,也觉得可一试。但还需再与幕僚们商议一番,她脑子里转了一遍便对本达道:“那便有劳先生了。等我与宾客们商议定下府州后,还请先生批文下令。”
私塾之类的国子监管不着,但既然如今这是由朝廷办的书院,那当然还是要拿出一道道的章程。
本达对这些事门清儿,女学便是他一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立起来的。又与如意细说了一番布置后准备告辞。赵享明从一堆文献中抽出身亲自前来送他,本达望着东宫的盆景,心里却在想家里那炉丹得在明日早朝前开出来。
冷不丁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先生!”
本达惦记完丹药又想起了那本没有注释完的碑文,业余生活异常丰富的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扭过头:“嗯?”
便见小公主站在屋檐下,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如意可太憋屈了,她方才只记挂正事,一时之间压根没有注意到本达口中吐出的四个地方的古怪。等本达告辞才猛地反应过来,要说本达玄乎地说什么卦象显示东南西北之类的方向,她也就认了。但这显然是人家本达自己凭本事思考的。
可河南道是余皇后母族所在之地,清河是崔家的地盘,崔琰是她老师,助她一臂之力很正常。而太原王氏家的小娘子不久前刚投入她的门下,也不难猜测。
这三个地方确实都非常合适。
问题就在扬州上,扬州前段时间刚落马了一批人,新任的扬州的刺史此时还拎着包袱拖家带口地在上任的路上。纵然扬州确实是个非常富饶的地方,本达也不当选扬州。
不怪如意,她实在刚从扬州回来,有些敏感。
“先生何故觉得扬州合适?”,又顿了顿道:“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赵享明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也警醒:难道公主去扬州的行踪泄露了?
本达观赏了一番公主变幻莫测的脸色,哈哈一笑:“公主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如意难得执拗道:“我不知道。”
“自然是崔大人与臣说的。”仿佛怕如意误解般本达又添了一句:“崔甫崔大人,他拿出了极佳的诚意,老臣很难不心动哪。”
这番老油条的模样,让人很难和刚刚在屋里大义凛然的人联系起来。
如意已经听不清本达叽里咕噜念叨什么了,这个名字一落在她耳边,便宛如引了火的草垛。不过片刻,熊熊大火便烧得如意满面通红。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