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周院士很和蔼地回复了一句“谢谢小沈。”
沈昼叶有时甚至觉得,周院士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毕竟太忙了,早年他曾是中国凝聚态物理的中流砥柱, 如今更是学界泰斗。他每天要见的人要忙的事不计其数——周院士什么人都见过, 而一个渺小平凡的学生, 在其中微不足道。
周院士关切地问:“小沈, 最近科研做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沈昼叶看了一眼窗外阴沉辽阔的停机坪。
洛杉矶天穹很低,雪白大鸟穿过晦暗无光的云层, 机翼静谧地搁置在她的身后, 登机口的梯子被撤去了。
沈昼叶想了很久。
然后沈昼叶怅然地叹了口气,给周院士回复道:
“老师,我说实话,不是特别想继续念下去了。”
从国内的时间来看,周院士应该已经睡了,因此他暂时没有再回复。
空姐走了过来, 在沈昼叶座位上轻轻一拍,示意她开飞行模式。
沈昼叶温温一笑,习惯性地将手机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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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身旁的座位始终无人问津。
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沈昼叶整个人都被向后一拉,感觉极其的沉重。她那一时间想起, 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飞机起飞和降落时的轰鸣。
冲向天空,降落于地……这是每一趟跨越地球的飞行之中,最富有惊喜的两个瞬间。
连过山车都无法比拟。
她年幼时曾用‘挣脱重重的束缚,变得自由’来形容飞机克服重力做功的行为。
现在呢?沈昼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想了想,好像只是觉得自己被向后拽了下。
飞机向上飞行。沈昼叶朝窗舷外看去,看到一切都变得极其渺小。
巨大的、她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登机口的lax机场变成了地面上的模型,汽车变得像孩童的玩具,葱郁森林则看上去像她小时候踩过的、家门口的草坪。
沈昼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是她五岁那年从华盛顿飞回北京。
然后她在北京的奶奶家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
1998年的一切都像是被笼罩在了金色的光晕里——她已经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记得那段时间的快乐,她踩过的水塘,跑过的、长着老杨树的宜春胡同,站在胡同口躲日头的小贩大叔。
——还有她童年的玩伴。
沈昼叶记得那是个男孩。
她二十年如一日地记着她的好朋友手心的温度,没能忘记那小男孩打架破了皮的、晒得有些发黑的手臂——他牵着自己的手,躺在天文台地板上仰望的星空。
还有那时在天文台值班的、放他们两个人进来的大学生,以卡带公放的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二十年前卡带里的女声犹如糖果般甜蜜,邓丽君温柔地唱道: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无忧无虑,一切都如诗歌一般。
上世纪末尾,一个晚春之夜。在早已被拆掉的天文台冰凉的地板之上,她的好朋友无意识地攥紧了她小小的手,对小小的昼叶说:
“……你一定会成为很伟大的人的。”
“我相信你。无论怎样都信。”
沈昼叶一时之间眼眶又有点发红。
那个对她说这句话的男孩,现在怎样了呢?是否已经长大成人,有没有淹没于浩茫众生?
——他如果看到如今的我,又会怎么想?不对,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儿时戏语?
客机冲进一团湿黏的迷雾,微微颠簸起来,但是终于达到了稳定的飞行高度。沈昼叶自嘲地一摇头,摸出自己的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了通信本。
——飞行时间要足足二十个小时,反正总要回信,不如现在写了算了。
正好外面也阴沉沉湿乎乎的,正好是个能反映她心情的好天气。
沈昼叶这么想着,将中性笔帽一拔,正要写下第一个字,光线便降临于世。
一缕金光熹微地落在信纸上,沈昼叶惊了一下,抬起头来。
那一刹那,千万如创世之初的金光绽破暗厚积云,飞机冲出灰沉,山岳般的云雾。
玫瑰色的天空下,恢弘辽阔的大海出现在沈昼叶的面前。
像是全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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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沈昼叶开着头顶的小灯,肩上披着头等舱的小毛毯,重新读了一遍回信。
机舱里的小孩正在小声央求他妈妈读童话,大多数人都睡了,将座椅放平,宁静机舱中传来细细的、几不可查的鼾声。
沈昼叶将过去的自己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打算以一个和缓的方式重新讲讲道理,然而她重读之后,还是气得七窍生烟。
尤其是油性笔写的那三个大字“我不想”……
简直就是在找揍。
十五岁的我到底是什么狗玩意,成年人气得要命。
沈昼叶这次严肃地讲了道理,写了洋洋洒洒一两千字,旁引博征引经据典,充分运用了四种记叙文的论证方式,甚至加了点威胁,完事将落款一写,夹进了本子。
一气呵成。
关于时间旅行的大多数理论,都停留在空想之上,最多也不过有一点数学理论上的支撑。
沈昼叶听过许多故事,以科幻居多,无怪乎是改变了过去后自己的存在被抹消,或者过去的细节被改变了一点之后,有许多有妻有女的人,连带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的子女,都被连带着一笔抹消。
其实大多数人,如果知道自己可以改变过去的事情,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去影响过往的话,都会十分谨慎。
——因为有“蝴蝶效应”,原来是指在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细微改变,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长期巨大的连锁反应的,混沌现象。
相对简单易懂的动力系统尚且如此,人们连钻研的条件都不具备的、极其细密的时间系统会不会具备这种效应发生的可能性?
——没人知道。
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相信:‘有。’
没有人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后,现今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会被作为另一个分支彻底抹消,还是会遭遇什么不测?
这也是沈昼叶在通讯伊始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的原因。
可是,沈昼叶看着满天的繁星想:如今的我,就算被抹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在这个应该成就了一番事业、闯出一片天地的的年纪上,成为了一个她连想都没想过,她会成为的人。
陈啸之已经将她视为了不愿相处,甚至不惜放弃特邀报告也不愿一同远行的存在。
——我欠所有人一句对不起。沈昼叶想。
对不起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师,以鼓励的目光看我的长者,一路走来鼓励过我的、相信我一定可以的朋友。
更对不起年少的我自己。
一无所有的沈昼叶,被一个更成功的、更顺利的她自己取代,是一件好事。
那念头如鬼魂一般冒了出来,沈昼叶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空落落的疼痛。
她将窗板合上,拧上了灯,调了调座椅靠背,慢慢地仰躺在了柔软的凳子上。
-
……
丧完之后,祸不单行。
沈昼叶在苏门答腊,下了飞机还没有二十分钟,手机掉了。
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甚至十分迅速,她到了之后只是开了机,出了海关,在机场拿了当地手机卡之后想给手机换上,一摸兜——手机无影无踪。
沈昼叶:“……”
沈昼叶彻底懵了,她几乎把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随身带的包里,口袋里——可她已经用了两年的那部手机就是消失了。
那工作人员为难道:“我们打扫卫生的时候也没有看到。”
沈昼叶:“……”
沈昼叶心痛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帮我留意一下吧。”
工作人员:“当今社会丢手机可太恐怖了。”
沈昼叶叹了口气。
当代社会丢手机,就是意味着失联。
微信还绑着国内的号码呢,手机用了两年,微信也没退出来过,密码忘得精光。沈昼叶心中苦涩的泪水哗哗地往外流,想起现在这个没有验证码就寸步难行的世界,感觉自己完了。
要钱没钱,要手机没手机,人间失联,唯一的好消息是带了笔记本,至少能用笔记本登一下有设备锁的qq。
沈昼叶留了个酒店的电话号码,打车离开了机场。
沈昼叶那天行程赶得要死,第二天就是正式会议,这是最后的注册时间,她还得赶着去注册,然后还得去酒店check-in。
沈昼叶瞅了瞅身上,发现自己总共带了不到一千人民币的当地货币,差不多是个要客死他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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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风也颇大,在街上走了几步居然飘起了雨。
apapc办在了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
学术会议的举办规格都相当高,光租赁场地就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沈昼叶撑着伞走进分会场时被酒店富丽堂皇的程度惊了一跳,感觉自己差不多是度假来了。
“我注册一下会议,”沈昼叶狼狈地掏出自己的护照,交给注册台的志愿者:“……上上周网上付款的。”
参会志愿者都忙疯了,飞快给她注册,光速将参会纪念品的本子包笔u盘……等一干物品,塞进沈昼叶的手里,一招手,示意下一位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