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还是挺厉害的,”沈昼叶谨慎道:“跟着周院士做了很多年,成果很丰厚,前段日子是周院士鼓励他,让他出去单干。严厉了点,也很push,但是个很有水平的好老师。”
陈啸之拖了长音,哦了一声。
沈昼叶又道:“可是李……李老师不是。”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沈昼叶用那样传承性质的字眼称呼过从小到大帮助过她的所有师长,用那样的称呼叫过陈啸之与周鸿钧院士,更用这样沉重的称谓呼唤过慈怀昌教授。
她心里实在不愿称呼李磊为‘老师’,可是对他人,尤其是现在的陈啸之,却还要忍着,尽量不直呼其名,给予一点面子上的尊重。
沈昼叶不信任他——且陈啸之对她的那段人生一无所知,她不想花时间去解释。
只是有些话还是该说的。
“李老师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沈昼叶小声提醒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上他,你们专业领域也不太一样,反正这个人是人品有问题的,我觉得你直接找周院士就可以,没有必要去找他。”
沈昼叶话音在黑夜中落下。
她说完后在脑海中甄选了一下自己该对陈啸之举的事例——她不是很愿意让陈啸之知道自己过往的窘迫,也不愿让一个不信任的人得知自己过往的窘境。
这一切灰暗的过往,与沈昼叶的将来无关。
而且,对学生不太好这件事,其实算不上一个科研工作者的污点。
沈昼叶开口:“他学术——”
不端。
陈啸之却一抬手,制止了沈昼叶,平淡地道:“大体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你不用扯进来。”
沈昼叶:“……?”
窗外响起沙沙风声,厨房窗留了线缝,早秋的雨坠于窗台。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她头顶的陈啸之。
“你别扯进来。”他盯着漆黑的客厅,眼里有种让人看不懂的光。
可那光转瞬即逝,沈昼叶只看见他的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的情绪全部被掩住,只剩山岳一般的拒绝,像是一道冷硬如冰的分隔符。
这个青年身后所背负的一切,他另一面的所有,都与沈昼叶无关。
陈啸之手撑着沈昼叶的椅背,嗓音淡漠至极,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自己有数。”
沈昼叶:“……”
落雨长夜,斗室灯光温柔,犹如隔岸灯火。
沈昼叶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只是有种说不出的闷闷的难过——她早就想过自己也许会被无视,可是当她真的直面时,却觉得酸楚得几乎要裂开了。
陈啸之大概意识到氛围不对,亲昵地一揉沈昼叶的发旋儿,手心温暖。
“想吃什么?”
陈啸之揉揉沈昼叶的卷卷毛,低头以额头一蹭她的脑袋,声音沙哑:“……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想吃鸡翅。”
沈昼叶苍白地笑了笑,对陈啸之说:“不过不要可乐。”
陈啸之低头吻了她一下。
沈昼叶目光酸楚,没有回应。
-
……
“之哥哥。”
梦里姑娘家声音又脆又生嫩,眼里带着春花一样的光,甜甜地盯着少年陈啸之,又说:“我叫你哥哥你不喜欢吗?你比我大两个月呀,之哥哥。”
哥哥。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睁眼,窗外唰然雨声渐近。
深夜三点的城市静谧地承受着一场暴雨,大雨遮掩着路灯黄澄澄的光。
秋老虎的夜并不好捱,哪怕是在下雨,他醒来时浑身汗,热得要命,睡裤被顶得老高。
陈啸之都快疯了,隔了老久还觉得沈昼叶不是个东西,谁教她这么叫人的?叫谁哥哥呢——谁准她叫哥哥的?
往日眼一闭是能压过去的,可是今夜大约是沈昼叶就在他隔壁的缘故——也可能是陈啸之睡前又吻了沈昼叶的额角的原因,陈啸之只觉自己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烧。
他去了浴室,本来要冲凉,可是当陈啸之一拧开水龙头,上衣一脱——
那股邪火又烧了上来。
……
沈昼叶其实是个挺注重称呼的人。
梁学长三个字她一叫就是十年,因为学长就是学长,老师则就是老师,师弟师妹则就是师弟师妹——而现实就是,她自从复合以来,几乎没叫过陈啸之的名字。
十五岁时的沈昼叶则什么都会叫。
她尤其喜欢抱着陈啸之撒娇,对他之之啊之宝地叫个没完,两个个人一起看完缠绵悱恻的电影,沈昼叶就对着他一通胡喊,什么陈先生什么我爱人,最羞耻时还叫他之哥哥。
——哥哥。
……
陈啸之冲完澡,头发还在朝下滴水,无声地坐在客厅里,长腿搭在躺椅上。
他没开灯,带雨的风灌了进来,他手边放着沈昼叶记的笔记,本子摸上去已经被写软了,上头的字迹清晰而刚强。
陈啸之突然想起,沈昼叶这次,却连一句简单的“陈啸之”三个字都没有叫过。
……
长夜漫漫,雨声悠长,客厅黑暗一片。
陈啸之坐在其中,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可是如果有人愿意仔细看的话,会看见陈啸之骨节分明的手指痉挛般握在一处,光落在他凸起的血脉上。
犹如绝望本身。
-
……
第二天还下着雨,城市被暴雨笼罩。
沈昼叶至今没定回美国的行程——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导师都是男朋友了,在国内多呆一段时间也不算很坏。
沈小师姐坐在陈教授家宽广的客厅里分析数据:陈教授手头有一堆ets分享的观测资料,沈昼叶要了过来,十分敬业地当成睡前/厕所/解压读物来读。
陈啸之仍是整天都不在。
沈昼叶是真的觉得挺不好的,越想越觉得不快乐,感觉自己十分不受重视,一会儿又觉得陈啸之要求复合是一时兴起,一会儿又觉得他不拿自己当一回事。
“……”
他们俩连微信对话都寥寥无几,最多的还是互传文件,陈啸之出了门之后几乎也不会与沈昼叶报备,连最起码的早晚安短信都没有,敷衍得要命,还有李磊。
她手机叮咚一声,沈昼叶还以为是陈啸之良心发现来找女朋友说话了,结果拿起来一看,是昨天喜茶的订单评价通知。
沈昼叶:“……”
沈昼叶喃喃自语:“我到底在谈什么锤子?”
她打开朋友圈刷了一圈,时值十一假期正中,是个人都在外头旅游,她先前做实验认识的北邮青教po了张和老公的合照,还有一张他们夫妻俩一起出去做的陶艺。
陶艺很丑,看不出究竟是个汤盆还是个盘子或是两者的叠加态,但是两个人看上去很幸福。
下面是几个老师的点赞,还有大拇指的emoji。
沈昼叶:“…………”
沈昼叶稍有艳羡,遂点开陈啸之的朋友圈看了一眼。陈啸之朋友圈特别单纯,就是一些科普文章和零星几条帮朋友转发——他俩朋友圈重合度还特别低,沈昼叶连一条他的好友互动都看不到。
——看得到才有鬼了。
还仅开放了半年的权限。
半年前她朋友圈有什么?沈昼叶脑袋上冒出个问号,为什么不让人看,而且为什么朋友圈这么干净?
一点也不像他,这是全删光了吧?
沈昼叶一想,陈啸之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想展示给她看,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替代品,可能是拿来对现实妥协的,怕不是他妈要求适婚年龄的儿子别浪了,找个稳妥聪明拿得出手不丢脸的本地女孩结婚之后,然后远在加利福尼亚的陈啸之在家长的逼迫下权衡了利弊……
“……”
越想越真实。
……说不定万一嫁了,我是说万一!嫁过去了还得三年抱俩……
——三年抱俩。
沈昼叶被这念头吓得抱住了自己的手机,喃喃自语:“……我到底在谈什么?”
她越来越觉得陈啸之是个辣鸡,看着陈啸之空荡荡的朋友圈又想想他花天酒地的instagram,里面皮肤颜色性感的金发女郎,他那些豪车,那些party,返校季,毕业舞会……
沈昼叶沉默了三秒,深切认为自己应该有求证精神,从应用商店下回了ins,还挂了个梯子。
沈小师姐没忘密码,因此省了找回账号的麻烦。
instagram是她先前仅存的唯一一个,和陈啸之有交集的社交软件,于2014年被墙,从此沈昼叶停止了更新——她进去一翻,她的账号下还都是四年前的照片,而且非常少,快六七个月才发一条。
她轻车熟路找到陈啸之的账号,点进去,里头果然是熟悉的灯红酒绿,豹纹和马蒂尼,浪得飞起,他发的推文还都是英语,高冷、颓,有种堕落夜店咖富二代的错觉。
不过也很神奇,只更新到2015年一月一日,ins被墙后的第一个新年。
从此之后,陈啸之好像再也没上过这个软件……
那些照片,也是原封不动。
沈昼叶气得耳朵发红:“锤锤!还错觉呢,他不就是?”
沈昼叶看着陈啸之那一串发布在ins的霓虹灯和酒还有美人的照片,又看了看陈啸之干干净净、像是个的朋友圈,心中嘲讽之意如潮水般溢出……
……装,可劲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