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顿了下,平和而温柔地望着面前姑娘家:
“这个问题十几岁的孩子也会问你。”
她讲:“——你来回答我,孩子,二十几岁会比十几岁幸福吗?”
沈昼叶呼吸一窒。
女孩子动了动唇,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生活的解答是迷宫,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反复行走在同一个位置,世人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将其称为迷宫效应。
她的问题的答案是不分年龄,生之痛不会随着年龄变淡,痛苦恒久。
沈昼叶看着窗外,耳根都泛着红。她痛苦而纠结地审视着自己和命运,但这两个客体一如往常,从不应答。
过了许久,沈昼叶轻轻地问:“您现在是做什么呢?”
老太太柔和地笑了下。
“在世间流浪多年,”老太太带着笑意,柔和地回答:
“我想往它的城镇去,到那里看看。”
-
老太太在阿马里洛下了车,那时天已经黑了。
沈昼叶下车送她,陈啸之则有些犯困,留在了车上。
老太太执意要给她拼车的钱,沈昼叶也执意不要,最终老太太叹了口气,送给了她一盒自己孙女做的小饼干,那饼干装在一个密封盒里,贴着一张爱心贴纸,只是长途颠簸让它碎成了粉末。
老太太莞尔道:“她厨艺不太好。”
沈昼叶仍道了谢,阿马里洛的天空满是繁星。
老太太背着行囊走向灯火阑珊的街道,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你运气很好。”
沈昼叶诧异,啊了一声。
“在落下的黄玫瑰和贯穿胸膛的子弹中,”老太太忽而温柔地说:“世界赠予你的是黄玫瑰。”
沈昼叶一愣。
老太太棱角模糊于皱纹与余晖中:“子弹也不赖,可黄玫瑰——”
她说的话戛然而止。
然后老人温柔地道:“——孩子,我许愿你尘世中永恒的幸福。”
老人说完,背着行囊转身投向川流不息的街道。
沈昼叶怔在了原地。
她看着老人离去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回了车上,陈啸之疲惫至极,正靠在方向盘上眯眼。旅程连日,他比沈昼叶累得多,连睡都睡得不太安稳,眼眶下一层浅青。
这个人几乎事事亲力亲为,连沈昼叶想替他一会儿,他都不愿意。
——明明累成这样了。
“……”
沈昼叶忽而觉得鼻酸。
她爬到旁边料理台上坐着,隔着黑夜看陈啸之睡觉,她胸口酸软的情绪如潮汐涨落,成为一片胸臆里的海,不舍得叫醒他。
——让他睡吧。那片海低声道。
陈教授睡起来像个小孩,睡不好就皱着眉头。沈昼叶想起那个黝黑的五岁小男孩似乎也是这样睡觉的,小男孩会握着一根黏糊糊的冰棍,趴在蒲团上睡得一脸不耐烦,和现在这个男人如出一辙。
二十年的人世居然弹指一瞬,就这么过来了。
沈昼叶用力揉了揉眼角。
这世上最残酷的东西是时间,可它筛下的沉淀却是如此温柔炽热。
……
姑娘家脑袋里的思绪四散天涯,陈啸之却睡得不踏实,一辆车疾驰而过时他猛然惊醒,仓皇地向旁边看去。
沈昼叶坐在料理台上晃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陈教授刚刚大约怕她丢了,见到人就松了口气,坏脾气地埋怨道:“回来了为什么不叫我?”
“想事情。”
陈啸之摸着手机看时间,漫不经心地问:“想什么?”
沈昼叶没头没脑道:“想我们以后去哪里买房子。”
“你傻——”陈啸之嘲到一半,忽然呆住了。
“学区房就算了吧,”沈昼叶凝重道:“我坚决不做西城家长,海淀家长也不要。小孩子太可怜了,年纪小就应该满街撒泼打滚,而且家长也很惨。我之前看水木上有人问五年级小孩英文词汇量五千够不够用,典型的中年焦虑父母。”
陈啸之:“……”
陈啸之立刻走了神,沉思三秒:“不够用。”
沈昼叶坐在料理台上嘲他:“所以你是西城出身啊,看不起你。”
“在西城怎么了,”陈少爷娴熟至极,嘲讽全开:“我爸妈抓我教育抓得严。谁跟你似的,你奶奶带了一辈子国文,活到这把岁数了亲孙女儿连撒欢撒泼都分不清,还‘小孩子就该满街撒泼打滚’——这就是你们海淀人的童年?”
沈昼叶十分坚持:“不要污蔑我。我是东城的。”
陈啸之嘲弄道:“你是美国的。”
沈昼叶大喊:“你放屁——!”
陈啸之忽然站了起来。
沈昼叶以为姓陈的坐在那儿吵不过瘾,决定当面对峙,自己地域黑不过他,黑话更说不过,还瑟缩了一下——而下一秒,姓陈的走过来,低下头,和自己四目相对。
沈昼叶:“……”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都绕在了一处,她感到脸烧了起来,像十五岁那年的感冒。
姓陈的目光明亮,问:“你想去哪?”
“……什么……”沈昼叶耳根都红了起来:“什么想去哪……”
在黑暗和晕开的灯光里,陈啸之看着她的眼睛问:“——想去哪里住?”
“……我还……还没想好,”沈昼叶面颊红如长日晚霞:“但是房子里我想要个大阳台,摆个舒服的躺椅,wrx想在那里睡午觉……我在宿舍里挤怕了,房间背阴睡觉也睡不舒服……”
陈啸之嗤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回去看看?”他边笑边促狭地说:“我们回国,挑一个阳台很大的,可以摆很舒服的躺椅的,你的躺椅旁边可以放个猫窝,猫也喜欢晒太阳。”
“——还要天竺葵。”沈昼叶补充。
陈啸之亲了亲她的耳朵,低声说:“……好,还要天竺葵。“
“呼——”
女孩子显然被欺负怕了,被亲了耳朵就浑身一颤。
陈啸之将她抱了抱,挤开女孩子的膝盖,她穿的毛衣柔软又宽松,像蒲公英一般。
“……别……”她羞耻得几乎要自尽:“你干嘛……”
……
天竺葵和玫瑰一起开在四下无人的夜里。
……
-
他们穿过戈壁,又穿过滩涂。
沈昼叶趴在窗上,沿途吹着风看大雁。
朔风凛冽,她的脸被吹得通红,眼睛闪着光,目视远方。有时陈啸之将车停下来,和她聊聊天,或者睡个午觉。
年少的事,将来;前几年的所见所闻,甚至只是一本书……他们无所不谈。也正因如此,沈昼叶前所未有地感到,陈啸之与自己太像了。
他们用过同一本教材,读过同一本书,读完后两个人连观点都相差无几。
——就好像彼此遗落在这世上的第二个半身。
沈昼叶坐在驾驶座旁边,开玩笑地问他:“只只,你猜你妈会不会不喜欢我呀?比如给我一百万让我离她儿子远点……一百万少了的话就二百万,二百万还少的话就三百万……”
陈啸之瞥了她一眼,冷漠道:“你又知道了。”
沈昼叶笑得眼睛弯弯:“你就说会不会嘛?”
“不可能便宜你的。”陈啸之说。
什么屁话!沈昼叶立刻戏瘾大发,大声喊道:“就是我一分钱拿不到只能净身的意思?你们家怎么这么抠,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至少还能拿二十万——”
陈啸之冷漠无情:“净身是当太监,手起鸡落。你是想说净身出户吧。”
沈昼叶:“…………”
陈啸之发愁道:“你当年没保送可怎么办……”
沈昼叶心想,反正北大肯定是考不上的……
“——而且,我是说,”陈啸之叹了口气:“我,不可能便宜你好吧。”
沈昼叶耳根忽然红了。
“……再说了,”陈啸之愁得要命:“是我和你生活,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我下半辈子又不是和他们过。”
沈昼叶听了这个回答心里冒出一点小火苗儿,却又小声嘀咕:“可是不还有婆媳关系……”
陈啸之头大如斗:“少看点晨间剧。”
这个答案终于自洽,沈昼叶这才哼哼唧唧滚到了一边……
过了会儿,陈啸之忽然开口:“——况且她挺喜欢你的。”
沈昼叶闻言就是一呆。
“我……?”沈昼叶傻不拉几地指了指自己:“你和他们说过我?可是……?”
——可是,什么时候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