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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塌了。”戚明山的眼珠黑得没有光,他静静地看着萧鸷,“山洪暴发,整座山都淹了。”
  萧鸷怔住,手滑落下来。半晌后,才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我爹我娘呢……”
  从他醒来,身边站着的是戚明山,他就明白了,但是还是要问,就像是要抓住某种虚无的希望。
  “死了。”
  戚明山精疲力尽,已没有气力去安慰别人,他残忍又简短地将萧鸷的希望打碎在一句话里:“你爹被江铭风所杀,你娘抱着不知哪里来的婴儿跳下了接天崖,仙家的人都以为那是魔尊的孩子。”
  萧鸷其实没怎么听清戚明山的话,他脑子嗡嗡作响,只有“魔尊的孩子”五个字仿佛刻进了脑海一般,一下一下地砸着脑壳。
  他起身,步子有些不稳,向外走去。
  戚明山叫住他,却不拦:“别白费力气了,北山我已经搜过了。”
  萧鸷没理他,头也不回。
  跑起来的时候,胸口疼得喘不过气,肋骨好像又断了,刺进心脏般的疼痛。但萧鸷脚步不停,在磅礴大雨中奔跑,在泥泞里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
  山已经塌了,道路被碎石和泥流堵住,他蹲下身子,开始挖。指甲磕到石头,一阵疼痛从指尖传来,指甲可能折了,也可能断了。他毫不在意,埋头挖着,见土就刨。
  从白日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日,雨下了很久,他挖了很久,但对于这座大山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直到满手鲜血,汗水与雨水交错着流淌过面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出崩溃的呐喊。
  他眼前一黑,倒在了泥泞中,累得抬不起一个手指。
  这山太大了,她又那么小一只,我要怎么才能找到。
  少年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像濒死的幼兽。
  戚明山让人将萧鸷抬了回去。日日夜夜灌药,忙里忙外小半个月,人才救活过来。他应该拦住萧鸷的,但他想让萧鸷自己去看看,只有自己尝试了,努力了,发现无能无力,才能真正地死心。
  戚明山给萧鸷端了碗药,他恢复得不错,只是话变得少了,一日里也蹦不出一句。少年一夜之间长大了,但成长的代价是痛苦的,戚明山心下一叹,终是劝慰了一句。
  “不是你的错,或许那孩子命该如此。”
  萧鸷眼皮动了一下,不答话,戚明山知道,那将成为他一生都过不去的槛。
  “你想去哪就去哪,我跟着你。”
  “?”唐九宁闻言后退一步,装腔作势的气势一下子便散了。想不到萧鸷却走近了一步,距离不多不少,刚好和唐九宁退的距离一样。
  唐九宁略带诧异,视线撞见萧鸷的眼里,他没笑,表情仍是冷酷的,唯独眼里多了一丝温度,灼灼地看着自己。唐九宁说不好这种感觉,但莫名其妙地认为,他或许不会伤害自己。
  这想法甫一冒出来,便松懈了不少。
  “我要回古源镇。”唐九宁转身便走,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别跟着我。”
  萧鸷还真没跟,而是直接挡住了唐九宁的去路。
  唐九宁看了眼横在眼前的手臂,眉头一挑:“不是说好我想去哪就去哪的吗?”
  面对质问,萧鸷有一瞬迟疑,他眨了下眼睛,不慌不忙道:“那里,恐怕有危险。”
  唐九宁不想动手,决定先跟他讲道理:“古源镇里出现了‘魔尊之女’的传闻,你知道的罢?而我——”她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这你也知道的罢?”
  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硬气,人人喊打的女魔头,在自家人面前,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但那点美滋滋她藏在心底深处,永远不会被人看出来。
  萧鸷点头。
  唐九宁:“那不就得了。即便是有危险,但是事关我的身份,我得亲自去弄清楚是谁在搞鬼!”说罢大步一迈又要走,可萧鸷的长臂像座山一样挡在她面前,纹丝不动。
  萧鸷开口,面上冷静:“古源镇里有几位世家的人,修为不低。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了,会很麻烦。宣护法已经赶去古源镇,你暂且等等。”
  让唐九宁在这里等消息,让别人去为她出生入死,她活了十几年都没想过这种事。
  “你还是弄错了一件事。”唐九宁抬眼,语气铿锵,“我说我不打算回万魔窟,不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要丢弃的,是魔尊之女的身份,所以你不必跟着我,万魔窟也不需要保护我。我在这世上,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唐逸元的徒弟,唐九宁。”
  萧鸷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欲言又止,他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唐九宁走了两步,萧鸷又出声叫住了她:“我想保护你,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与万魔窟无关。”
  她的脚步停了一瞬,心里激起了一丝波澜,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生平第一次露出冷漠到近乎残忍的一面,是对着萧鸷。
  她做了选择,因为有些东西,她至始至终没有勇气去面对。
  古源镇。
  顾子翌噙着一抹笑,看着巷子里头戴斗笠的人:“前辈,能否为方才的行为,做个解释?”
  因围观的人太多,顾子言探头探脑,试图往里面挤,他今天是来看“魔尊之女”长什么样的,想不到还真碰上了热闹,他拉了拉谢南靖,一扬下巴,问:“那人是谁啊?”
  谢南靖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听到顾子言问,他摇了摇头。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剑招被此人所截,但对此人的身份却毫无头绪。周身涌动的分明是灵力,看着不像是魔门的人,那他又是为什么要对“魔尊之女”出手相救?
  他沉默了片刻,又皱起眉头:“顾大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问我?”顾子言摊摊手,无奈道,“我怎么会知道?虽说是亲生的哥,但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就没想明白过。”
  顾子言又开始东张西望,忽地瞧见了一人,连忙招手。
  “哎,阿珣!”
  江珣徐步走了过来,和谢南靖目光相撞,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疑惑,于是暗暗把心中怀疑的对象排除了一个,又将目光重新聚集在顾子翌身上。
  唐逸元的视线贴着斗笠帽檐射出,只粗略一扫,便明白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拧着眉头想了半日,这些年来虽然做事不太靠谱,坑蒙拐骗连带吹,但眼前的人,看样子不像是来讨债的。
  唐逸元抬起斗笠,露出一张道道沟壑的老脸,笑得皱纹像波浪一般:“老夫看那小兄弟的剑招太狠,怕一不小心误杀了‘魔尊之女’,届时面对一具尸体,什么也问不出,情急之下这才出手。倒是这位小兄弟——”唐逸元看向顾子翌,“眼神真好,竟看出是老夫扔的石子。”
  顾子翌眯起了眼睛,这老头的回答不仅滴水不漏,还将问题反抛了回去,看不出来,还挺谨慎。但自己是有备而来,自然不打算两手空空而归。
  “清元真人。”顾子翌嘴角弯着,开门见山道,“你说的这些,我可一个字都不信。”
  唐逸元的神情僵了一瞬,他算不上在仙门混得风生水起,但老一辈的修士,多多少少认得他,年轻的时候,他没少帮仙家的人摆阵画符,常常是空着手串门,随意指点了一下护宅的阵法,便能满载而归。
  修士们开玩笑说,清元真人修补过的阵法,他自己都解不开,意指其坚不可摧。
  但是十几二十几年过去了,他彻底消失在修真界,这些小辈们很少有知道他的,更别说认出他了。
  所以顾子翌的这声“清元真人”,叫得唐逸元心里发慌。但他面上仍稳如泰山,笑容不减丝毫。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老夫的道号。”唐逸元抓了一把头发,哈哈干笑了两声,又将斗笠戴正,“既然‘魔尊之女’已经抓到,老夫就不打扰各位了,告辞。”
  “慢着。”顾子翌喊住他,“晚辈话还没讲完,前辈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清元真人,本名唐逸元。”顾子翌负着手,踢了踢脚前的碎石,调子懒洋洋的,像在讲故事,“祈川人士,八岁那年,父母被山贼所杀,孤身一人上大衍山修行。”
  唐逸元停下脚步,眼尾扫向顾子翌,面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十七岁,学有所成。独创炼魂阵法,闻名天下,据说可以起死回生。十八岁,因研究邪阵,被逐出师门,同时炼魂阵法图被大范围销毁,至今在仙门都找不出完整的一份。”
  “此后,云游四海二十载,直到三十七岁那年,在仙魔两道混战中,捡到了一个人。”
  顾子翌眼里闪着幽光,像一只锁定猎物的野兽,笑得阴森森:“唐真人,我说得可有错?”
  唐逸元心猛地一颤,手心微汗。但他不表露出丝毫,只冷嗤一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前半段说对了,稍微翻一翻仙门史书,都知道。但是说我捡到了什么人,我不知道,也不知你在说什么。”
  “无妨,有人能够证明。”顾子翌朝侧面歪了歪脑袋,示意将人带上来。
  立刻有人押着张妍过来。张妍的帷帽没摘,踉跄了几步,摔倒在顾子翌跟前,手掌擦破了皮,痛得厉害,像钻心的一样。她转头看向顾子翌。
  顾子翌垂眸:“说。”
  张妍咬了咬嘴唇,颤着手将帷帽解开。
  黑色纱幔掉落,露出一张美艳的脸,眼角微垂,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带刺的毒花。
  众人哗然。
  “女魔头长这样?”
  “长得还挺好看的。”
  “好看个屁,一看就是会蛊惑人的脸,跟妖精似的。”
  人群之外的顾子言如愿以偿地把踮着的脚放平,深深吐了一口气:“看见了,看见了,跟我估计的丝毫不差。”
  江珣看他一眼,奇道:“长什么样你还能猜中?”
  “咱猜的是那个气质。”顾子言讲起这个就滔滔不绝,“你看啊,她眼尾上挑,眉形锋利,但皮肤白皙,唇红似火。妖艳中带着一丝英气,这就是典型的女魔头的长相。”顾子言手背手心一拍,接着道,“你再想想,若是将她带入小表妹的脸,就完完全全不合适,小表妹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气质上就不符合魔女的特征。”
  江珣认真地想了想,还真是。不过这一想,心里便隐隐有些担忧。在薛府初见唐九宁时,他让程非去打听过唐九宁的身世,那时程非带回来一个消息,唐九宁无父无母,从小跟着一个会摆阵的师父,师父姓唐。
  于是江珣大胆猜测,唐九宁的师父就是唐逸元,但一直无从取证。
  如今机会来了,但是眼下唐逸元似乎陷入了困境,顾子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他步步紧逼,是有私仇?
  若是放在平时,江珣定不会插手此事,权当看热闹。但是一想到唐逸元极有可能是唐九宁的师父,他就不能坐视不管。话说回来,那丫头跑哪去了?不会是在古源镇里迷路了罢?
  江珣扫了一圈,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只好将视线重新转回眼前这场对峙。
  周围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人高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张妍在一片嘈杂声中站起身子。
  “我不是魔尊之女。”
  她声音不重,凑的近的几人听到了,停止了怒骂声,安静像是海浪一样蔓延了出去,霎时全场静了下来。
  “我不是魔尊之女。”张妍重复了一遍。
  “她在撒谎!”有人喊。
  “我没有撒谎。”张妍脊梁挺得笔直,她的嘴角还带着血迹,眼神却狠戾了起来,将狼狈一扫而尽,“我是万魔窟幻门护法,宣年儿的座下弟子。”
  众人不解,不明白女魔头怎么突然成了幻门弟子,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响了起来。
  “下面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事实。”张妍略微提高音量,受了内伤她说得有些吃力,但不慌不忙,“大约一月前,唐真人来幻门找我师父。”张妍瞥了眼唐逸元,“说是为了一个人,来讨我万魔窟的一样东西。”
  唐逸元一声不吭,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妍,咬肌紧绷。
  “我给他们送酒,偶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张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唐真人想要救的那个人便是——”
  “妍儿!”
  一声怒喝从空中传来,宣年儿一袭华丽的红袍,从天而降,身后跟着七八个万魔窟的人。
  来者人不多,却气势汹汹。仙家的人齐齐后退了数步。
  “万、万魔窟的人?”
  “是幻门护法宣年儿!”
  众人立刻警惕地亮出了武器,却不敢迈出脚步,只做出防御性姿势。
  宣年儿落地,胸口因喘气而剧烈起伏着,她上前两步,目光严厉,像一把利剑射向张妍,声音却有些颤:“妍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张妍回头,眼眶有些红,实际上她怕得厉害,一声“师父”就要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