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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公子?”
  江珣睁眼,他手支着额角,在椅子上睡了过去,被程非喊醒后立刻看向床榻,被褥还在,人影却空。
  “人呢?”江珣摸向被子,还是温的。
  程非顿时有点委屈:“我……我也不知道啊,这人不是您日夜看着的吗?”
  江珣身形一闪,冲出屋子。
  唐九宁昏睡了七日,他便守了七日没合眼。
  当日在清心台,她没哭没闹,只是异常冷静地看着地上唐逸元的尸体。直到唐逸元和楚楚两人焦黑的尸体被抬了下去,她的眼皮才动了动。
  跟随着人流下山时,江珣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的表现太异常了,不悲不怒,一声不吭,像一具行尸走肉。
  江珣有些担心,伸手拉住她:“宁儿。”
  唐九宁脚步一顿,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像是停滞在空中的瓷器突然落下,砸了个粉碎。她眉头一皱,一口血猛地喷出,前襟染成一片红色,嘴角不断涌出滴滴答答的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唐九宁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去玉芝楼。”江珣抱起唐九宁,程非连忙跟上,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熏香缭绕,屋内一片沉寂,鲜血染红了床榻,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王之玉施完针,依次拔下,她说唐九宁是急怒攻心,触发了体内的暴虐之力,经脉没有爆裂已是万幸,幸亏送来及时,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来。”江珣接过药童端上来的药,黑乎乎的一碗。王之玉帮忙扶起唐九宁,江珣一手搂过她,一手拿着勺子往她嘴里送去。
  唐九宁紧闭着嘴,汤药顺着下颚流下,喂了几勺,没一点进去,全滴在了前襟上,打湿了已经干涸的血迹,本就奄奄一息,这下更是生气全无的模样。
  王之玉拿过帕子,探手擦拭滴落下来的汤药,不禁有些犯愁:“用力掐她两颊试试。”
  “不用。”江珣将勺子放回药碗,端起药碗猛灌了一口,托起唐九宁的下巴,嘴对嘴渡了过去。
  王之玉一怔,微讶之后稍稍错开目光。
  “咳。”
  唐九宁轻咳了一声,是江珣喂得太急,他连忙退开了些。
  却见唐九宁睁开了眼睛,她恢复了一点意识,但神智不算清明。
  衣襟被抓住,怀中的人伸出手,用力到指尖微微颤抖。江珣的衣服被她扯皱了,白衣上一片红一片黑,两人都着实狼狈,但眼神交错,在无声地交锋。
  王之玉眼力好,起身匆匆离开了,顺便将杵在屋子里的程非也唤了出去,手一挥将门轻轻合上。
  还剩下小半碗药,江珣端过碗,往前一送。唐九宁疲惫地闭上眼,头一偏,不愿意喝。
  “喝药。”江珣提醒道。
  唐九宁依然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只有鼻尖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江珣冷笑一声:“你这是做给谁看呢?你九泉之下的师父吗?”
  “师父”两个字瞬间刺激了唐九宁,将涣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一想起来,就像有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心脏,痛得她睁开眼睛。
  “你……唔。”
  “哗啦。”药碗打碎在地。江珣含着最后一口药,吻了上来。
  温热浓厚的汤药被送进嘴里,又从嘴角溢出些许,沿着脖颈往下流。
  是苦的,好苦。
  唐九宁意识模糊地想,她挣扎起来,但毫无反抗的力气,只有舌头能动两下,无力地驱赶那霸道的入侵。那人像一把长驱直入的枪,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蛮横又粗暴地搅乱她已经崩塌的心神。
  唐九宁在识海中沉沉浮浮,江珣的动作慢了下来,唇舌间是若隐若现的温柔,将汤药的苦涩一点点舔舐干净。唐九宁忽然尝到了一丝茶香,在舌尖上掠过,很轻很淡,却藏了至深的情意。
  一吻毕,江珣抵着唐九宁的额头,轻声道:“宁儿,你还有我。”
  “唐真人为你争取来的下半辈子,我陪你走好不好?”
  一辈子这种词,总是动情又催泪,再冠以师父之名,唐九宁皱了皱鼻,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她扯着江珣的衣襟,缩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孩子,漫无目的又撕心裂肺,直到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七日。期间江珣问王之玉她何时会醒,王之玉答,心结何时解开,便何时醒。
  可这心结有两种解法,一是接受它,二是拒绝它。江珣不敢想,若是第二种,唐九宁又会打算做什么。
  他快速飞掠过几座高山,急切的目光不断扫视四周。如今的金紫门人烟萧条,漫山遍野郁郁苍苍,唯独不见人影。
  江珣越找越急,寻遍了金紫门的十里山脉,终于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小峰上看见了唐九宁。
  唐九宁身着单衣,站在高山之巅上,显得身影愈发单薄。江珣远远看去,觉得她像是抓不住的一缕风,眨眼间便会消散。
  一个瞬移赶至她的身侧,抓住她的手臂,江珣悬着的心才稍稍归位。
  唐九宁回过头。她睡了七日,明显消瘦了些,两颊像刀削一样,将那份稚气给砍了去。她的眼珠沉甸甸地扫了一眼江珣,又轻飘飘地移向远方。
  江珣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住她被风吹得微凉的身子。
  “外面风大,怎么不多穿点。”
  江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山峦,是云雾,是悠悠飞过的白鹤。但他不知道唐九宁在看什么,她的眼眸少了份明朗,变得飘忽不定,让人看不透。
  江珣陪她站了许久,久到觉得今日是听不到她开口了,唐九宁却突然说话了。
  “师父是个很不靠谱的人。”她的声音轻轻的,消散在风中,“他没正儿八经教过我什么,就扔几本书让我自己看,我曾问他,明明没教我法术,为什么还要唤师父?”
  彼时唐逸元正在帮唐九宁梳小辫,他知道唐九宁的小心思,煞有其事地回道:“别想着喊爹,拖着个娃会影响我人生的第二春。”
  小唐九宁在木凳上晃着腿点了点头,即便当时她并不懂第二春是个什么意思。然后就听唐逸元接着道:“阿宁你也别想着学什么法术,修什么道法。就你这压抑不住的魔性,到仙家的人跟前晃一圈,准被按在地上打个半死。况且这修真界乱的很,咱们没必要去折腾,安心地赚钱过日子。”
  唐逸元语重心长,讲得小唐九宁直点头。后来随着唐九宁长大,愈发觉得这位师父不太靠谱。
  她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一直靠卖些丹药和低级的符纸为生,赚点小钱够填饱肚子。
  有次卖给城西贾家二公子的壮阳大补丸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害得人家大婚当晚,新娘暴怒,直指着贾二公子的下身破口大骂。
  唐九宁好不容易赚了笔大钱,全赔光了,她怒气冲冲地收拾完烂摊子,质问唐逸元。
  唐逸元拿着酒壶,神情悠悠,说那贾二公子是个流连风月场所的老手,身上早就带病,不能让他糟蹋了好姑娘,于是便在大补丸里加了点料。
  至于加了什么料,唐九宁不想去细究。师父做事随心所欲,从不计较后果,每每跟在他后面擦屁股实在是身心俱疲,不过十六年如一日,唐九宁早也锻炼出遇事不惊的素质了。
  所以在一年前,就是分别的那日。听到唐逸元突然说有仇家找上门,自己要离开一阵子时,唐九宁不以为意,默默地揉掉画歪的黄纸,又铺平一张继续画:“钱袋在左边柜子里,师父你自个拿去还吧。”
  唐逸元:“我没欠酒钱!”
  唐九宁头都没抬:“右边柜子里有增强版大补丸,还有最近新做的养颜丸。师父可以多拿几套去谢罪。”
  唐逸元:“我也没卖错药!”
  唐九宁这才抬眼看唐逸元。
  唐逸元收起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颇为严肃道:“阿宁啊,为师要去了结一桩陈年旧事,等事情解决了自会去寻你。”
  唐九宁很难从自家师父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她捏了捏笔杆,垂着脑袋,有点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啊?严重吗?”
  唐逸元看着唐九宁头顶的发旋,笑了笑:“瞧把你紧张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注意安全,碰上仙家弟子,记得回避。”
  唐九宁点点头,然后又撇撇嘴:“师父不必担心我,虽说您没正儿八经教过我什么,但我自力更生也学了不少东西。”
  “……”唐逸元觉得这丫头的嘴巴真损人,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相处十六年,唐九宁没一日跟唐逸元分开过,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于是看向唐逸元,又郑重其事道:“师父,你要答应我,必须平安归来。”
  “好好好。”唐逸元连连应声,这丫头平时嫌弃自己嫌弃得紧,这时候依依不舍的样子倒颇为可爱。他笑着揉了一把唐九宁的头,“为师肯定回来,你乖乖等着。”
  ……
  “你说他是不是很不靠谱?”唐九宁的目光依旧看向远方,“是个酒鬼也就算了,到处惹是生非也算了,如今又变成了一个骗子,真让人生恨啊。”
  江珣看向唐九宁,她的额发被风吹起,万千心绪都掩在那张淡然的面容之下。
  江珣抬了抬手,又放了下来,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只转为一声轻叹。他突然有些后悔同意唐逸元的决定,若是她不开心,不快乐,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睡了这一觉,想通了很多事。”唐九宁伸出手,任凭风穿过指缝,她抓了一把,“师父说的没错,他的确做错了事,但我不想继续错下去了。”
  江珣微微皱眉,一时间没明白她话里的含义。
  唐九宁却转过身来,像是解开所有的心绪般,淡淡一笑,问:“我们什么时候回玄天阁?”
  江珣感到一丝意外,心中随即被狂喜所淹没,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唐九宁。
  七日前的那个吻,那句话,若她还记得,便不会不懂。
  唐九宁见江珣眼中的惊讶转为惊喜,嘴角更弯了些,她踮起脚,伸手攀上江珣的脖子,紧紧抱住,将脸埋在江珣颈侧,她的声音闷闷的,却有一丝笑意:“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早点回去好不好?”
  江珣的一颗心里皆是欢喜,跳得很快,快得他无法思考。他稍稍俯下身,双手环抱上她的腰,笑道:“好。”
  他没有看到,唐九宁抬眸,目光冷得像冰,她的视线越过江珣的肩,看向远处站着的一人。
  一袭黑衣,面容冷峻。
  是萧鸷。
  唐九宁抱住江珣的手动了动,手指在空中虚画了几下,仿佛写了几个字,是传达给萧鸷的信息。
  ——“找机会来见我,他盯得紧,小心行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江珣。
  萧鸷略一点头,转身消失在树阴间。
  第79章 入魔(二)
  是夜,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在窗外闪过,唐九宁睁开眼睛,从床榻上起身,穿鞋,披上外袍,把门轻轻带上,再侧头一看,萧鸷站在不远处的亭角之下,黑色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唐九宁快步走去,与萧鸷擦肩而过,低声道:“去后山谈。”
  萧鸷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他捕捉到了某种显而易见的变化。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步子徐徐,没有声响。
  黑夜笼罩之下,前方的悬崖峭壁锋利如刀,青松在崖间挺立,枝干摇摇欲坠,探向深渊。
  唐九宁转过身站定,问:“前阵子的事,万魔窟没有去一探真假?”
  萧鸷盯着她看,冷冽的月光下,她的眸光平静,淡然之下藏了一抹肃杀之意。他说不准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是之于他,无论什么样都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