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思索之间,出宫逮人的钟林终于将萧祈迎了进来。
她那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人影的小儿子,身着白底绣金丝的蟒袍,把身形衬得极是高大俊朗,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带笑的望过来,竟让她突然有了一丝的恍惚。
实在太像了,与先帝年轻时,直直像足了八分。
祈儿见过母后,见过皇嫂。
似乎连低沉的声音也有一丝丝像。
江玩急速撇过钟林一眼,将那些许的异样遮掩在了横眉怒目中:你这皮猴,不让钟林去请,你就懒得移驾我慈晖宫了?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白养了你一场!
萧祈立刻讨饶道:母后,谁让皇兄非得给我找那么些差事,我若是不用去执金卫点卯了,岂不是日日都能进宫陪您逗乐子?
呸,你也说得出口!你兄长疼爱你器重你,方才委以重任,你倒好,净想着躲懒了?你那阖府的
话说到一半,江玩忽然想起了今日的目的,美人两字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吞了下去,瞪过一眼,捧起手边茶盏抿上一小口,权且放过了他。
萧祈取出一个精美的瓷瓶献宝:
母后,这脂膏是极南之地采集的上品寒珍珠所制而成,有冻颜之奇效,儿子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托人从海上带回来的,这不,一得了手,立马进宫给您送了来,您这绝世的容貌,必定还能再娇艳个三五十年的。
已近天命之年的皇太后江玩,对自己的容貌确实看的极重,闻言露出了些惊喜之色,这寒珠膏闻名已久,只是产地太过遥远,不知道在大洋的哪个尽头,如今也算是头一回见了实物,心里有些稀罕,嘴里不觉嗔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萧祈将太后应付过去了,终于得空往旁边扫视一圈,见那儿规规矩矩坐着个面露羞怯之色的小姑娘,眼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微有呆愣的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妹妹,好看成这样子?
一直留心观察着的江玩,将小儿子的表情尽收眼底,至于刚才那个满心不耐烦的暴躁丫头,见了萧祈这玉树临风的姿态后,早已老实得跟个鹌鹑一般,显然是少女怀春,一眼就相中人了。
这可真是花瓶配草包,绝好的一对。
这是你远房表妹,江家三房的掌上明珠江琯,今儿你们头一回见呢,祈儿,琯琯刚还在念叨御花园,不如你带着你小表妹好好转转。
陪伴美人游玩这种事情,对安王来讲定然是十万分乐意的,桃花眼已然笑成了弯月眼,答上一句:那是自然。
尔后双手于胸前一个平推,对江琯行了个极是风流的时揖之礼,道:表妹先请。
江琯能规矩的半声不吭坐在一旁看这母子话家常,其实完全是摄于安王殿下的这幅容貌,简直比她闺梦中幻想之人都要来得英俊潇洒许多,当下忙不迭的应了,连和太后皇后招呼一声的礼节都已忘记,直挺挺的起身,兴高采烈的率先走出了正殿。
萧祈微微一笑,似乎已带着些宠溺之情,对皇后一个躬身示礼之后,紧随着也出了慈晖宫。
江玩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满意的对着侄女儿说道:我就说了吧,江琯一定合适,老六最爱美人,只要这相貌满意了,婚事哪有不成的?南永那个什么郡主的,她个姓谢的,能有我们江家女子这般出色么?
江骆柔柔的应个是,面上的笑容很是谦逊端方,丝毫没有第一美人的自负与骄横,甚至这笑容里,还似乎带了些淡淡的苦。
她心里已有了预感,万年不变的话题即将开始了。
果然,仅剩两个人了,这姑侄的关系立刻演化成了婆媳,江玩一脸不渝的问道:上次给你的求子方,你可尽都用了?还是没有效果?
江骆面上的苦,此时终于彻底现了形:尽都用了,还是还是没有动静。
说完了,头已低低的,似乎是不敢看上座江玩的脸色。
刚还捏在太后手上把玩的寒珠膏,此时被狠狠的往桌面一搁,猛然发出的脆响,将大殿两侧的宫娥吓得浑身一抖。
江玩威严的巡视一圈,吩咐一声都下去吧。
她还是想给江骆留上几分面子,好歹也是亲侄女儿。
这边天下至尊的两个女人开始私话,那边到了御花园的江琯逐渐觉得有些不得劲。
可怎么说呢,她也说不上来。面前这位六表哥,跟刚才一样样的,笑得是那样的温柔,待她也是那样的体贴周到,可她总感觉两人之间突然起了一层看不见的藩篱,那双桃花眼再望过来时,也再没有初见那闪着惊艳的眸光。
少女心思极是敏感,真心诚意抑或是敷衍了事几乎凭本能就可以感知到,待走到一处极精美的水榭里,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了,疑问道:
六表哥,你怎的不说话了?陪我玩,你不太高兴么?
萧祈在亭中长椅上坐下,转头仍然是一脸灿烂的笑意:怎么会呢?你可是母后的堂侄女儿啊,我绝不会怠慢的。
这话,半个字也没说错什么,都是实事求是,可是配上萧祈那懒洋洋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很有些嘲讽的味道。
几乎就是明摆着在说,无非看在太后的面子陪你一下就罢了,其余的,可千万不要肖想。
江琯立刻就有些气性上头,感情这人头先在慈晖宫里的惊艳喜欢,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她江琯虽然比不得堂姐江骆的美名,可从小长到大,那也都是被人一路捧着赞着出来的,算是青州顶顶有名的绝色贵女了,你安王一个花名在外的纨绔子,不被自己嫌弃就已经是万幸,居然还敢装模作样的摆脸色?
不由直挺挺的质问道:你什么意思?不知道我们两个今天是要相看的么?姑母面前还表妹表妹的如此亲热,转头就只是堂侄女儿了?
萧祈的耳中,一直向这边行来的脚步声突然停顿,双眼一抬,就已瞅见了亭外灌木后那一角黄袍。
于是他的声音又稍微大了些:我的意思不是明显的很?亲戚而已,其他的,你就不要想多了。
江琯气了个倒仰,从没见过翻脸如此快的人,难不成还是她上赶着?顿时就有些口不择言:
你萧家男子除了我江家女子之外,还敢再娶别人么?我没嫌弃你就不错了,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这连珠炮落地,萧祈还没来得及回应,亭外却传来一把闷沉的男声:无为,大白天的,你不在执金卫当值,跑御花园里来野什么?
江琯急急转身看去,来人一身明黄的九龙天子袍,分明是大定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萧祉。
第12章 、闹剧
萧祈已迅速起了身,恭敬行个大礼:臣弟见过皇兄。
皇帝似乎对一旁的江琯视若未见,板着一张面孔叱责道:总是偷奸耍滑的,这次居然还被我逮个正着,还不滚去应卯,要我踹你几脚不成?
萧祈立起身子,嬉皮笑脸的回道:哎,我的好皇兄,我怎么忘了这是你下朝的必经之路,居然还被你抓我个正着。得叻,我这就出宫办差事去,母后那儿,你可得帮我担待着点。
说完,再次行个礼,连瞄都没瞄身旁美人一眼,就此扬长而去。
回到府里,他这心情很是舒畅,没想到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如此配合,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联姻之事。
今日她嘴快的在皇帝面前露了这么一句,这安王府里,以后不论是哪个做了内当家,反正已绝不可能再姓江就是了。
这心情一顺畅了,立刻就有了些闲情,一边准备进寝室更衣,一边吩咐管家准备上好的肉食,需得是现杀的野兔,肉质鲜美又有嚼劲。
满府的美人他一个不爱,豢养的一隼一豹却是他的心头肉,这是想前往豹房给自家两只大宝贝打牙祭去了。
熊粱横移了几步,向无名靠近了悄声打听,你跟着进去的,遇上什么好事儿主子高兴成这样?
无名白了他一眼,别说他每次进宫最多只能跟到六重,就算他真的跟上了,知道了些什么,那也不可能私下议论啊,这个憨货,教训多少次还是改不了大嘴巴的坏习惯,迟早有一天要因此吃个大亏。
刷的挪到梁上,摆明了拒绝回答的模样。
答虽然是不能答的,但止不住他心里也有些揣测,多半是主子选妃之事有了眉目,王府快有了女主人,一旦好色的名头不用演了,那自己,岂不是就要脱离苦海了?
安王府里,因着主人心情上佳而四处一片祥和,春草堂中,浣水楼的总管事找了上门,让气氛顿时显得有些紧张。
上都三十来家南风馆,南坊花街这里已汇集了多半,从规模到小倌的质素,春草堂之前最多能算得一流,却绝对称不上顶尖,浣水楼才是最最出名的那一个。
因为他家的管事,就是多年前入了名花宴终选的琴技大家水生公子。
辛夷的春草堂从装饰到做派,再到小倌们起的花名,其实都有刻意模仿的痕迹,浣水楼的小倌人人皆以水为名,春草堂的就都以草药为名,连他最引以为傲的上苑贵宾阁,也都是效仿人家的临江苑盖起来的。
此刻见了正主,还偏巧就在上苑里接待了,多少有些个尴尬。
辛夷客气的行个礼,眼盯着后面那个面生的美人疑问道:水生大家,这位是?
不怪他好奇瞎想,上次婉娘到访时带着个美人,成就了他的玉面重楼,今日这水生上门又带着个美人,难道,天下还有一模一样的好事,又落在他身上?
这是我亲传弟子东流,下月初的名花宴,他会以我浣水楼之名参选。
水生不愧琴技大家,不光这身姿形态保持了多年前的优雅,连说话的声音也极为悦耳,吐字如兰,音韵有致。
差距之大,让辛夷连嫉妒心也生不起来,虽然不晓得人家刻意带着弟子上门是个什么缘由,但又生怕露了怯,状若大方的赞道:
啊,东流啊,好名字,人也确实风流,想来琴技更是得了大家的真传,这次名花宴上,必能一路奏凯了。
水生矜持的一笑:不敢当你的赞,再怎样,怕也比不得你家重楼,一舞动京城啊。
辛夷闻言有些止不住的得意,可又有些警惕,莫不是冲着重楼来的?多半是在哪里听到了重楼也要参选的风声,这是上门打探虚实来了吧。
水生接着说道:名花宴已二十余载了,还从未出过男花魁,我等开南风馆的,明明比她们也不差着什么,可每年这花魁之名,从来也没有我们的份儿,世人多歧视啊。
我对东流寄了很大的期望,想来你对重楼也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见上一见切磋切磋,未来到了赛场之上,也好携手共进博得魁首,为我等正名。
这话,十分的冠冕堂皇,兼且有理有据,就连辛夷这样的老油子,也不觉从内心升起了几分认同,连想都没怎么想,直接命人去请了。
楚归接到管事的召唤,不急不缓的向上苑而去,路上远远看见自家教习迎面而来,不由客气的打个招呼:白芷!
那人冷冷望过一眼,并不搭理,稍微走近一些再看,身高容貌都与白芷相差无几,唯有一双眉毛完全的不同。
白芷的眉毛十分秀气,却明显没有修饰过,此人却刻意描绘过形状,是个高高挑起的柳叶形,瞬间将人衬得傲气了几分。
楚归立刻明白自己认错了人,这多半是白芷的孪生哥哥白术。
虽然叫错了名字是他的失误,可他自来也没有拿脸去贴冷屁股的嗜好,既然人家要摆个倨傲的嘴脸,他自然也就当做此人不存在。
只是行了一段,才发现二人目的地相同,都是前往上苑贵宾阁的。
楚归入了大厅,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被白术抢了一嘴:管事,听说下月名花宴,我春草堂的名额已定给了重楼,此事可当真?
辛夷有些没脸,当着水生师徒的面,被自己手下的小倌如此质问,哪怕这是他以往最最疼爱的头牌,那也太没规矩了些。
面色立刻有些发黑:是又如何?重楼献技那晚你也在场的,他的水准你心中没数么?
白术此时也注意到了有外人在场,两位皆是白衣,年轻的完全没有印象,年纪大些的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天下闻名的琴技大家,浣水楼的管事水生公子。
他也知道刚才的疑问怕是有些冒失了,可是转头一看,那个重楼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幅与我无关看热闹的架势,心中的火焰就蹭蹭的冒了出来。
这该死的家伙,刚一挂牌就抢走了自己最大的客人,如今却是连花魁赛的名额也要抢了?
脑子一热,顿时秃噜了嘴:那我不管,你早就答应我的,莫不是你嫌我那的二百金还不够,还需多些买路银子?
这话一出,辛夷脸都绿了。
重楼还没来春草阁之前,够得上参加名花宴初选的,整个堂里也就那么三位,白芷白术两兄弟,再加上个商枝。
在他看来,这三人的技艺水准相差不大,商枝擅长歌咏,胜算估计还能大上那么一丝,可毕竟也就微微的一丝,选谁不选谁的基本没什么区别。
其中白术最是心切,很想趁此机会令花名更甚,又怕竞争不过,于是干脆私下里与他做了些勾连。
只是他万没想到这等舞弊之事会被人当众揭发出来,原来本是堂内的一点小小纷争,搁到了外人面前,那就分明是在显露他处事不公,毫无章法了。
水生没想到能碰上这么一出,这春草堂的参选名额居然是银钱决定的么?立刻对辛夷此人的印象跌到了无可再跌,这种毫无荣誉感,眼中只得钱的庸人能养出什么好货来。
转眼向一旁看去,同时进来那位,应该就是那个叫重楼的,与别家的小倌比起来,脸倒是绝美,个头却太高了些,衣着与姿态也糙到不能看,笑嘻嘻一旁看热闹的模样和那些市井粗鄙之人毫无区别。
他那份打探的心思迅速淡了,见那红牌还扯着管事的衣袖不依不饶,顿时又是轻蔑又是好笑,自家如临大敌的上了门,却是见了这一窝的俗货,人言可真是不能尽信啊,也不知这辛夷撒了多少的圆币,才让重楼突然得了偌大的名声。
不想再掺和这场闹剧,水生仪态万方的说:辛夷,既是你家中有事,那我和东流便先告辞了,改日再叙吧。
说完,也不理这管事的反应如何,带着自家弟子拂袖而别。
辛夷很想追上去给人解释解释,却被白术一直拽着不放,他顿然觉得这怕是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一天,尤其还在他仰慕多年之人面前,气急了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此甩到了白术脸上。
一直娇养的春草堂头牌哪里经过这阵仗?嫩白的小脸立刻红肿起来,五根鲜红的掌印无比的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