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慰的说道:二姐,我没事了,现在清醒的很。
楚婉自然知道他此时没事,她关心的是为何有事:柳傅昨日来找过我,这次发作,是因为野鬼再现么?
自她头一次见弟弟发病,到如今已不知多少回了,还是没能找到规律。求了各方的名医为他诊治,吃过药扎过针,情况仍然是时好时坏。
最长的一次,陷在幻觉里足足十天没能清醒过来,还当自己是个七八岁的娃娃,不停的问她家人都去了哪儿。
若这疯病只是这样安静的偶尔作祟倒也罢了,她在一旁多多看顾就是,可就是摸不准成因,不清楚何时发作这点让她随时都在提心吊胆。
两年前寻到灭族大敌中的一个,本是个没什么难度的小角色,可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突然当场就发了病,险些遭人反杀,虽然最后关头凭着本能结果了仇人,可带回的一身重伤却养足了三月有余。
归结历次的原因,有的是因为见了血,有的是因为睹物生情,还有的是因为见了与亲人相似的面孔,总之脱不了都是在被往事纠缠着。
到了今年年初,柳傅请到了丹华派掌教为他看过几回,这位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的确不凡,弟弟的情况算是稳定了许多,甚至解决吕孟后的那一晚,她担心的状况也没发生。
谁知今日又
楚归说道:与柳傅无关,你莫要怪他。这次的单子也就是一帮开赌坊的恶棍,压根没费力气,只是回来的路上,正撞见了那一地红妆,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的事。二姐,我买的那些妆奁呢?
楚婉是生怕他再受刺激,当时人回了春草堂后,立刻吩咐着挪到城外的庄子里去了,现下轻描淡写的答了声:放这边不合适,太扎眼,我都收起来了,你还能有什么用不成。
楚归清醒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嫁不了妹妹,还可以嫁姐啊,万一哪天她跟柳傅想通了,这就是现成的妆礼了。
没再提这茬儿,他突然开心的笑了:真好啊,让我又见了兜兜一面,时间已过了太久,我都担心会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
欣喜是真的,可惊醒一瞬间的痛苦也是真的,是被那个血夜再度凌迟过一遍,让他浑身冰冷又彻骨的痛。
虽然楚归惯常的报喜不报忧,可楚婉却太过了解他,能把人逼到疯魔的苦楚哪里是那么容易消散的。心中对弟弟报仇的进度头次有了热切的期盼,如果所有敌人都被了结了,也许,这病也能不药而愈?
于是三连问:春草堂可是定下你参选了?节目准备的如何,可有把握?需要我做些什么?
楚归:一切顺利着呢,不用帮忙,二姐你放心看着就是。
他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其实有人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出幺蛾子。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白芷找了上门,照例传授了些风月手段,到了最后,很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似乎是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开了口:
重楼,我哥哥他他昨晚接了个客人,今早走时不小心被我瞧见了,似乎就是为你定制服饰道具的那个人,你你表演之时可需注意着些。
话没说尽,意思却不言自明。
楚归单眉微挑,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白芷,风尘里滚过经年却还对人保有善意,意料之中则是他哥哥白术了,就争名额那天的那副鬼样子,做出什么事儿来他也不稀奇。
名花宴召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四处风声渐起,外地名妓也已陆续的开始入京,他准备在初选与终选上的两套节目,服饰道具什么的,都是辛夷托专人打造的,据说还是上次为他挂牌宴表演立了大功的那一家,老板的名字很好记,叫做张有钱。
小小的手艺人而已,往日哪能上得了白术的床榻,这突然的青眼有加,要说没有猫腻真是鬼都不信。
这人明知争不过,还硬要使坏,心思歹毒之处真是可见一斑。
楚归心里寻摸一圈,谢过了自家教习,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辛夷兴匆匆的走了进来,是名花宴的相关名单出来了。
他快速划过一眼,猛地被太仆寺蒋钦几个字定住。
回过神,再次仔细看看,仍然五字未变,就列在头排的安王大名之下。
蒋、钦,太仆大人?他也是花国有名的人物?他向辛夷发起疑问。
辛夷:也算是吧,与如意楼齐名的金钗阁,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开的,这两年的名花宴他也都是座上宾。据说他才是金钗阁真正的东家,不过是既想着捞银子,又怕辱了清名不愿承认而已。
楚归探过太仆府邸好几回了,这上了他追魂谱的三号人物,多半宿在宫中不着家,他也只能从下人那里得了些用处不大的信息,没想到第一次碰面,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上。
他瞬间犹豫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当晚的场面必然是无比热闹又嘈杂不堪的,他有九成的把握一击后成功远遁,可如此一来,进宫的跳板就彻底断了,要再想办法进出定鼎城怕是万般的艰难。
如何决断才好呢?
辛夷见自家摇钱树对蒋钦似乎有些兴趣,连忙劝道:我的好重楼,你莫不是看上了太仆大人?快别痴心妄想了,他不好男色的,甚至对我等多有鄙薄。
说到这儿,忍不住嗤过一声,吐槽道:整日里摆个清流模样,他一个世家子弟出身的文士,当年都做到云州州牧了,居然还能彻底不要了脸面,为了晋升之路,给当时的三皇子殿下驾车,做了御用的马夫。
如今潜龙升天,他也能得了这九卿之一的太仆寺,总管着全国车马。哈,照我说,一州州牧是何等自在?那简直就是土皇帝一般,非得为了个卿大夫的名头去给人鞍前马后?何苦来哉?
楚归在帛书上缓缓勾画着,似乎在将这人的名字横切一半,嘴里喃喃的:管事的,人各有志啊。替人驾车算的了什么,为了巴结贵人,就是随口让人灭了族也都只是平常。
辛夷有些接不上话,重楼似乎意有所指,可仔细想来又没说些什么具体的,当下晃晃脑袋将那丝异样感丢掉,将帛书牵扯起一角,对他指点道:
重楼,你且再看看这花楼的名单,上都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可都在此列了,加上其他州府,还有北原南永两国的,今年居然有五十六家参选,最后能入了终选,正式上了名花宴的可只有十人,你
他本想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可话到了嘴边,又怕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很没有底气。
楚归却没答他,将帛书轻扯了去,纤长的手指捏住了,开始来回的绕圈,没几下,就将帛书绕成了细长的一条,他轻勾了嘴角,双唇微张着含住,抬眼望了过来,似笑非笑的凤目流露出了从未见过的魅惑之色。
一个字没说,却仿佛什么都已说过了。
见惯美色的辛夷也不觉呆了一呆,身旁白芷的低笑声传来:嗯,这一眼,味道很足了,重楼,你可以出师了。
十月十三。
整个南坊好像个巨大的工地,数不清的匠人们通宵达旦的搭建花楼,以迎接即将到来的下元节,以及花国中最大的一场热闹,名花宴。
说起这场以选花魁为名头的热闹,初选与终选将分别于两夜进行。初选夜,先由参选的伎家于自己的馆阁前搭起花楼,参赛的美人则在台上进行表演。
这评选之人嘛,全民皆可参与,到了南坊的各出入口即可领取一朵鲜花,尔后穿街走巷的,将鲜花投与自己最喜爱的美人,一人一票,童叟无欺,算是相当公允的了。
如此一夜过后,自然有人前往计数,得花票最多的十人进入终选,也就是名花宴。
这场盛宴就是权贵们的专属了,老百姓们只能在沧江边,见得十艘花船逆水而上,最后扎起了船寨,入了终选的绝色美人们则汇聚于最大的花船之上,为到访的贵人们献技,并评选出唯一的魁首。
所以初选差不多就是个万民同乐的场合,就算最后入不了终选,那也能借此提升不少的知名度,因此报名参赛的各家都铆足了劲儿的捯饬排场。
此时的春草堂门前,一座由蓝色绸花扎出的牌楼,足足有别家两倍的大小。无他,如意楼今年居然弃了权,还好心将自己的门脸也借了出来,成就了这座硕大无朋的花楼。
张有钱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兴奋了一会,却又突然有些心慌,前几日答应下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实施,他实在有些犹豫,倒不是担心即将要表演的那个人,而是担心就此砸了自家招牌,往后在这杂行里混不下去了。
正在忧郁的出着神,不觉身旁有一人贴近了,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和白术商议下的恶事若是败露了,你可知是什么样的后果么?
张有钱大惊,怎么还没出手的事情,居然都已经有人知道了?
僵硬着脖子微微扭转,那人却已慢悠悠的往小巷走去,他想了想,疾步的跟上了。
安王府,萧祈捏着手里的烫金请帖若有所思,身旁一明一暗两卫也都各自心潮翻涌。
熊梁是巴不得主子接了帖子,他也能如往年那样凑上一回热闹,去年一位伶人的婉转歌喉在他梁上绕了几日,就是现在想起来,也都还觉得音犹在耳,回味不已。也许,今年能有更出色的节目?
无名则恰好相反,主子参加名花宴一回就得争一回花魁,今年要是去了怕也不会例外,他觉得这府里实在不适合再进人了。嗯,有点累。
第17章 、初选
十月十四,名花宴初选赛。
说是比赛,其实用全民狂欢来形容更贴切些。
酉时刚过,天都还没黑尽,上都城便已是万人空巷,人头攒动的全奔了南坊花街。
各处表演尚未开始,已领了花票的人成群结队在花街内观赏游玩。在小摊贩那儿买上一兜子零嘴,一边吃着一边欣赏各座花楼的华美程度,再评一评待会可能会出赛的美人。
其中春草堂与如意楼门前的那座花楼最引人注目,全由锦缎搭成的顶棚与门面,间中点缀着鲜花与羽毛装饰,壕奢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并且尺寸大的惊人。
除此之外,这舞台并不像别家那样的平整,中间是个大圆环的浅水池子,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说是为了点缀吧,整池子都是浅浅的清水,并没有莲花荷叶类的装饰物,可要说是为了表演水戏吧,这水又未免太浅了些,最多不过成人的一掌之高,一时间,这池子的功用引得周围人群大片的争论不休。
各自揣测的当口,后台忽的走出几个昆奴,一人手里拎着一筐白色的石头,缓缓倒入了池子里,围观的众人顿觉凉意扑面而来,那汪浅水竟已开始慢慢的凝结。
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一池的水化成整块巨大的冰盘,又有昆奴上前,跪在冰面上细细打磨。
如今不过十月中,围观之人谁也不知道这么大块的冰池是怎么弄出来的,多半与头前那几大筐的石头分不开关系,可这样的奇景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有好事的偷偷靠近了,在那冰盘上抹了一把,兴奋的回头叫道:哎,真是冰,这是什么神仙法术?
立刻便又有人效仿,那几个皮肤黝黑的昆奴着急忙慌的把人赶走,又从后台多唤了些人手出来,方才把周遭的秩序稳住了。
很快辰时便到了,花街夜空升起了漫天的烟火,烟火结束之时,便是各家开始争奇斗艳之时。
最先发动的,是金钗阁。
十来个宫廷乐手组成的班子,刹那间鼓乐齐鸣,六名如花似玉的绿衣美人,拱卫着一位身着樱粉色宫装的绝美女子开始翩翩起舞,瞬间吸引了大批人流围观,舞台下的藤箱,也迅速被投掷的花朵充填着。
紧接着各处舞台上,参选的美人们展现出自己最佳的一面,善歌的一展歌喉,善舞的扭动腰肢,善画的写意泼墨,各有各的精彩,一时让人目不暇给。
忽然,一把空灵的琴音响起,距春草堂不远处的浣水楼门前,东流开始操琴。
刹那之间,琴音流转,旷若远山,却又清如天籁,天地间仿佛仅仅剩下了这一悠长的韵味,其余的浮华皆是过眼云烟罢了。
东流这一曲既出,衬得周遭各色舞乐尽成了庸脂俗粉,花街中的游人也都是如痴如醉,静静侧耳倾听着,再也无暇他顾。
水生自然能超脱在这琴音之外,几个散音听下来,他赞许的点了点头,又向舞台下布着的几个大水瓮露出了极是满意的神色。
心想这重金求来的扩音法子,确实有用得紧,只不过将花楼建了个内小外大的喇叭花形状,又添了这些可以共振的道具,舞台上孤独的一把琴音,竟然能传遍了整条花街。若是早早能知道这个方法,当年,他怕也不会败给如意楼婉娘了。
想到这里,他自然的向如意楼方向看去,也不知婉娘搞的什么鬼,今年竟然退出了赛事,还把自家的门脸给了春草堂,搞出了偌大的一个排场来。
呵,可惜啊,光有排场又有何用,人不争气,那也全是百搭。
他在这边志得意满,春草堂辛夷却是心急如焚。
今日这牌楼可以说花费了他压箱底的家当,头先硝石制冰时还引得无数人拥挤围观,现下却通通被东流的琴技吸走了魂魄。也不晓得水生用的什么方法,琴音居然能响成这样,把别家的表演干扰的快要进行不下去了。
他给重楼准备的几个鼓乐手,此刻也是状若痴迷的倾听着,完全忘记了身负的责任,可话说回来,就连金钗阁那帮子宫廷乐手都被压着抬不起头,自家这小猫三五只的,就算回过神来,又能有什么助益?
重楼还未出场,别人家就已经先声夺人的技压群芳,莫不是花了这么多心思,最后竟然连终选也入不了吧?辛夷的眼泪都快冒了出来。
转头向自家摇钱树看去,这幅扮相,实在美到让他惊叹不已的地步,若是折在了配乐之上,那也太过委屈了。
有些愤懑的问道:怎么办?别说声音大小就盖不过,就是能盖过了,我看那几个乐手魂儿都不在了,上了台我真担心就是个错漏百出的结局,你给的乐谱还那样别具一格,他们揣摩许久都未得神韵呢。
楚归也没想到对方一把孤琴能造了这么大的声势,静静听了一小会,确实无比的扣人心弦,脑子里转了转,突然就笑了,对辛夷说道:这琴,不是挺好的么?
挺好?我自然知道他好,可对你来说不就不好了?辛夷怀疑摇钱树的脑子有些坏掉了,居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的意思是,用来伴奏不是挺好?
辛夷愣了愣,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楚归已对后台落了吩咐:
不用乐手了,亮灯吧。
春草堂的花楼突然间亮了,发出的光芒能光耀半个夜空,又似乎是一轮明月落入了怀里,将舞台上照得纤毫毕现,近乎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