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集伟算是眼界比较开阔的官员,不然不会成为朝堂要员。他所管辖的归德府,是河南最东面的府,比吴伟业三人晚了些时日到达洛阳。
他其实早就想见见范德、吴伟业见见,若是彼此能够相互沟通,到时候在地方上相互呼应,施政上也方便许多。
谁知道,他一来就发现,素来以温润如玉而为人称道与平日里最没有架子的军伍出身的范德几乎翻脸,只是碍于同僚情面,才没有公然争吵。
若是只是与范德吵两句,黄集伟还有信心调和一二。
然而让人无法想象的是,这位吴大人就像是吃了火药一般,跟整个河南行省的所有知府多格格不入。
河南总共九个知府,然后这位吴大人竟然能连续得罪六七个,除去和他本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黄集伟,几乎人人都得罪了。
“这可不是你吴俊公的风格,到底怎么回事儿?”在大会前夕,终于找到机会与吴伟业两个人相谈小酌。
吴伟业心里万分郁闷,说道:“这些人即便是做到了知府的位置,也难改他们不学无术的本性,一个个都是恶吏!”
黄集伟倒是挺佩服吴伟业的文章和为人,不忍心看他被同僚排挤,劝说道:“俊公啊,所谓乱世用重点,如今我等臣子难道真的来得及润物无声,驯养百姓,能够做到靖安地方,就很不容易了。”
“哼!靖安地方,就只有杀人可以做到吗?”吴伟业不服气的说道:“范德那个大老粗竟然还拿子产论政之宽猛来与我诡辩。他分明就是个酷吏!还非要装出一副文化人的样子。”
黄集伟无奈苦笑,耐下性子道:“杀人固然不合仁义之道,然而酷吏也有酷吏的用处。那些地方豪族,有时候真是让人气得牙痒。”
“你在归德也是杀出来的安靖?”吴伟业不悦道。
“那倒没有。”黄集伟有些得意道:“我老师毕竟是内阁首辅,那些豪族就算不将我放在眼里,也绝不敢暗里动手脚。”
吴伟业颇为羡慕,叹声道:“何日我若能回苏州为政,定然不会用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黄集伟也多少听说了吴伟业在怀庆的做法,这也是他被人诟病的一个原因。
在黄集伟看来,吴伟业真是不够聪明。羊肉都吃了,偏偏顶着一身骚,说些不合时宜的怪话。就算你心底里真的过意不去,日后略略放宽一线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行出于众呢?
“手段姑且不论,”黄集伟道,“你说他们行商韩之事,这本身就很不妥。若是让言官们知道了,参你一本,你说得清么?”
“我说得句句是实,参我什么?”
“各府县官员用的都是陛下颁行的工作纲领,所作所为在文本上看绝无擅自妄行之处。你说他们是商韩之徒,置陛下于何地?”黄集伟虽然没释褐,但一直跟在程贤身边,官场见识却是要比当惯了清贵的吴伟业老成许多。
吴伟业转念一想,倒的确如此,若是有人攀诬,还真是能套个诋毁陛下的罪过。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皇帝陛下不信奉儒教,也不能明说。一旦皇帝家都不信儒了,这对儒教的打击得有多大?大明还是儒教的天下,即便卫道士们能接受非君之论,但绝不能容忍有人破坏儒教的声望地位。
终于,吴伟业垂下头,道:“多谢黄兄开导,我却是有些过了。”
“陛下继承的是皇明大统,自然要以儒立国,绝不会听商韩之辈邪说。”黄集伟索性更加点透道:“以我之见,陛下只是略偏于荀卿之说罢了。”
世人说到法家,一向是商韩并举,其实两者并不相同。
商鞅是秉承李悝一脉,讲究定名止分,用法律约束世人的生产活动。如同天道设定四季,万物各行其道,不越规矩。这其实是从道家中脱胎出来的思想。
韩非被后人称为法家的集大成者,却是大儒荀况的弟子。他的思想看似与商鞅相类,却是真正的儒家思想。他强调的是由“礼”而“法”,名实相副。
虽然韩非也写下了《解老》、《喻老》两篇,认为国君应当无为,而法条则必须无所不为,被后人称为“道法家”。实际上,他只是借用了李悝、商鞅的立法手段,核心仍旧是为了达成儒家圣王“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的理想。
儒源于道,采以法;法源于道,成于儒。三家互补互存三千年来,已经脉络纠缠,只有皓首穷经,专研元典的大学者才能将之理清分明。这已经是哲学家的层面了。
世人不可能各个都是哲学家,甚至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是否安稳。所以事实如何完全没有深究的必要,只有站稳立场才是王道。
黄集伟见吴伟业总算有了悔意,暗松了一口气,一桩心事算是解开了。
徐梁在洛阳召开了河南省知府级会议。会议由河南巡抚兼布政使周应期主持,皇帝陛下安排下一阶段各府工作,表彰政绩优异者如开封知府范德、归德知府黄集伟。
同时还宣布了新的行政区划。
首先是怀庆府和卫辉府合而为一,新成立的怀庆府下辖十二个县,成为河南大府。其次是汝州直隶州再次划归南阳府,如今的汝州知州暂领襄阳府。这样就能节约出来一套府级行政班子,提高行政效率。
作为一个礼教国家,必须遵循的基础原则就是:二人成礼,三人成仪。
看似一个简单的会议,绝对不可能所有人坐在一堂就打发了。知府桑开第对礼仪颇有研究,而且颇懂变通,将这场会议改成了“朝见”和“会筵”两个部分。先让众官朝见皇帝陛下,然后各自入座,举行筵席。
筵席的气氛宽松,说话可庄可谐,正好和皇帝陛下说的“会议”相符。
徐梁也很满意这种布置,他坐在居中尊位,下面的知府官员分了两边,相对而坐,就跟后世企业开高官会议没有区别。
为了应景,官员面前还放着食案,摆列着茶、水、果、糕,简单干净,节约开销。
“明年开春,全省各地,尤其是归德、怀庆,必须要保证春耕。”徐梁道:“明年山西方面的粮食希望能够从河南调拨。”归德和怀庆府是河南重点产粮区域,只要能够充分保证春耕开垦,做到全省自给自足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要是额外供应山西,那就有点压力了。
吴伟业和黄集伟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糕点,也觉得有些沉重。不过两府一向就是产粮之地。土地富饶,如今又有土豆玉米红薯等可以在山地、滩涂耕植的半粮,也不是不能完成任务。
“开封府,”徐梁望向年轻果敢的范德,“安民之后,首重治河。春耕可以量力而行,但是治河必须放在首位。范德,你若是能将这黄河治好,我为你请爵。”
范德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道:“臣必定竭心尽力。”
徐梁很满意范德从来不讨价还价的工作态度。
自从西汉以来。黄河就不断地侵犯淮河。当国家太平的时候,政府能够有余力疏浚河道,修筑堤防,即便发生了水患也能赈济灾民。一旦国家有事,精力放在其他方向。黄河就会露出其凶狠的爪牙。
唐宋以后,黄土高原生态环境恶化。水土流失严重。黄河挟裹着万亿吨泥沙涌入东部平原地带。泥沙淤积,河道被填为平地,河水自然漫溢,也就形成了不能耕种庄稼的黄泛区。
弘治四年,黄河在曹州黄陵岗、金龙口等七处决口,洪水北行在张秋进入会通河。北上的漕船、货船都被堵在张秋。弘治帝命副都御史刘大夏堵口。刘大夏制定并实施北堤南分的策略。在他主持下,朝廷兴建了自曹州至徐州长五百余里的黄河北大堤——太行堤。
黄河北岸大堤形成后,阻止了黄河北泛,保障了会通河畅通。但是放任黄河向南分流。却给黄河以南地区造成了经年不断的洪水灾害。最终黄河下游南向分支越来越多,分支愈多,河流的挟沙能力愈低,河道状况也就愈益恶化。
弘治时下游分成三支。至嘉靖末年,山东、南直境内的黄河多达十三股分支,黄河已经没有了主流河道。
嘉靖二十五年,为了治黄,人为把黄河引入泗水南流,和淮河一起入海。由于黄强淮弱,淮河下游积沙渐高,形成地上河。淮河不再成为一条畅通的水道,而在淮河较低地方,即在淮泗汇口以上的洪泽湖区,首先积水成一湖泊,把宋代以前各小湖连起来,成了洪泽湖。
也是因此,淮河地区水患不断。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潘季驯开始了长达二十七年的治河工程。
在潘季驯的治理之下,黄河终于趋于稳定,但是随着河床不断淤高,黄河两岸决口增多。从万历二十四年之后,黄河几乎年年决口,灾区甚至南移到了苏州一代。
就开封而言,除了黄河水患这等天灾,还有**。之前李自成攻打开封,为了尽快破敌,决河灌城,生灵涂炭。而且后来战事变迁,李自成也不曾经营过开封,破开的河口自然不会有人去彻底修复。
如今朝廷光复了河南,范德也向百姓宣告从今之后河南重归王统,那么治黄的重任当然落在了皇明开封府的肩膀上。
“按照惯例是要任命一个河道总督统筹诸地的,”徐梁道,“现在人手不足,只能先顾好眼前,等日后国家安定之后再彻底治理。范德,你也要着手培养一批能干的河工出来。”
后世都以为八股取士取出来的都是书呆子,然而在大明却并非如此。大明的科举非但能取出文学家、哲学家、各种人文大师,还能取出军事家、水利专家。
潘季驯就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初授九江推官,升任御史,后来巡按广东,再升大理寺左少卿。可以说,在嘉靖四十四年之前,潘季驯就是个标准的法官。这样的简历若是在徐梁手里,绝不会让他去治河。
可偏偏潘季驯还真的治出了效果。
徐梁不敢奢望自己手里能再出一个潘季驯,仍旧还是想走专业方向培养的路数,提高河工素养,传承潘季驯的治河理念和手段。
范德在得知自己分到了开封府之后,就知道治河是个避不开的问题。他早早就让人去买了《宸断大工录》、《两河管见》、《河防一览》、《留余堂集》等等潘季驯编写的书稿,做了十足准备。这回皇帝陛下将春耕任务都推到了后面,等于额外减轻了他不小的负担。
“豫西诸府仍旧是以编户齐民、设立村学、丈量田土、引渠灌溉为主,尽量做到粮食自给。”徐梁道:“等过了春耕,各地首先要进行学政考核,在行政开销上,学费开销不能低于总开销的百分之三十。”
现在的新朝官员在廉洁上还是有保证的,只要将银子花在正确的地方,肯定能够看出效果。尤其是扫盲的最大的障碍已经被一件神奇的器物扫清,教育成果的收获比之预计大大提前。
那件神器就是铅笔。
小小一支铅笔,每支成本不过七个制钱,却能让学生有足够文字的写字练习,加快文字掌握速度。徐梁只是接纳了俗体字在办公过程中的使用,加之铅笔的推广,行政中间过程的效率就加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只有当材料确稿汇总之后,才会交给老秀才用毛笔以正体字誊抄归档,这样就可以数百年地保存下去。
徐梁坐在院子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抬头望着天幕中越来越清晰的星空。在这个距离工业世界还有百余年的时代,星空是如此璀璨如此深沉。只有这样的星空,才能让人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从而有所敬畏。
如果可以的话,徐梁希望在拯救大明之余,顺便也拯救一下世界。
有了这个念头,徐梁自己都笑了。
或许是受时代的影响,徐梁发现自己原本精密而效率的头脑,时常会冒出一些天真浪漫的念头。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救世主。人们能够救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绝大部分人都是等着被人救的。
而他们最终收获的只有失望。
………………。。
会议结束之后,徐梁立刻马不停蹄的返回山东行辕,将复杂的事物处理一空,才得以喘息的功夫。
“陛下,您怎么坐在这儿啊?”柳如是走进院子,见到徐梁独自坐在院中,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我想独自静一会儿。”徐梁道。
“爷,这天还冷着呢。”柳如是连忙上前道:“怎么说也得给您换双毛皮靴子呀。”
徐梁不悦地站起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道:“当值不能喝酒,你不知道么?”
“奴婢知错了。”柳如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柳如是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连忙将头垂得更低,生怕犯了忌讳。不管怎么说,大过年的哭是很不吉利的。
“受了什么委屈么?”徐梁问道。
“没……”柳如是本能地想否认,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又有股浓浓的不甘。“今日贵妃娘娘将奴婢唤去好生教训,都是奴婢竟然没发现陛下的朝服小了。害陛下在圣前失仪。”柳如是强忍着哭腔说道。
——我每日里无时无刻不在应对陛下交代下来的工作,就连月事来了都得熬夜早起!为何只因为一个过错,就要将我骂得一无是处?好像我就是光吃不做一般。
柳如是心中怨气极大,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起码在自己成为后宫女官之首前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
“你的工作已经很繁重了,这种小事不应该归你管。”徐梁道,“而且,对自己不要太苛刻,要学会放松些,有些人的话未必需要放在心上。”
“啊?”柳如是猛地抬起头。她完全没想到皇陛下陛下竟然会这么说。
皇陛下陛下竟然会说出这么体贴的话来!
的确,陛下对人一向是和颜悦色,对属下更是宽厚,但这位陛下似乎从来不会理解别人的想法,而且也不屑于理解……他就像是站在高高山顶上的仙人。看着人世纷争最多说一句:愚昧……然后仍旧让世界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如果说大明皇帝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皇陛下陛下就是真正能够让这种权势为自己所用的人。
而现在。皇陛下竟然会说出这么暖人心的话!
柳如是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一腔怨气都化作了飞烟,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