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全天下多盯着京师的时候,旧朝太子朱慈烺却莫名其妙的踏上了京师的履行,与之随行的还有许多前朝的宗室。
大家都很幸福,可以重建神都回归大明之手,他们这些不肖子孙死后也不至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众人有说有笑,恨不得早日回归神京,祭拜宗庙。
至于徐梁的宽仁,早就被他们忘到了一边儿,在他们看来,徐梁作为崇祯皇帝的旧臣,这般做法是理所应当的。
甚至队伍之中,还有了徐梁并未朱氏之人,如今神都归附,他也该还朝给朱慈烺了。
当然,这般说话只在宗室里流行,因为到了眼下时节,再眼瞎的臣子,也不会再有这种幻想了。
朱慈烺的内心却很复杂。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故事,韩林儿是在被太祖皇帝迎回的路上沉将的,此时此刻自己面临的情景,与韩林儿何其相似。
若是有人意会错了陛下的念头,将自己杀死在半路,那可如何是好?
朱慈烺倒不是怕死,其实当时京师告破,他便自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他是担心自己死的没有价值。
所以他特意嘱咐车队走的慢一些,尽量不要给别人留下口实,显得自己非常急迫的样子。
如果徐梁直接入京,他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甚至连皇姐也是认为,徐梁理所当然的,哦不,陛下应该理所当然的率先入京。
如今徐梁却停留在天津卫,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着自己,朱慈烺只能硬着头皮回京师,听着大家伙那没有脑子的幻想,朱慈烺甚至一度想要自杀。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当初的辉煌。
大明早就没有了。
现在的大明,还是之前的大明吗?
一群废物,打天下的时候,一个个都不行。
到现在想着坐天下。
想桃子吃呢。
随行的官员没有宗室这般复杂的情绪,他们都很开心,恨不得一个个肋生双翅去面见圣上,他们有的之前属于忠于旧朝,有的属于对大明失望之极,有的则是徐梁培养起来的臣子,不过此时大家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参与这一场盛事。
一场开天辟地的盛世。
如今的陆路倒是通畅安全,经过大乱之后,北地百姓人心思安,只求吃饱饭。新朝派驻的各地行政官员或许不如国变之前的官员有文采,有些县份里的书吏甚至连字都认不全,然而工作效率却比之前的官员高出不少。
程贤从一个商人,做到了内阁首辅,又是徐梁的岳父,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挂名首辅的时候,他却在睁着浑浊的双眼,将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两千年来,为官者只有大义,没有纲领,百姓得遇一个好官,三生庆幸。碰到贪官污吏,倒霉三年。如今陛下以天赐之才,将如何为官、要做些什么,考核什么,说得清清楚楚,就算是资质种下之辈,略加传授,也能照本宣科,逐项对照,使民生大安。”程贤缓缓口述,让门下学生书写成文。
过了七十岁之后,程贤的眼睛就越发显得珍惜,平日书信都由学生代笔。
这封信正是送往南京旧友手中,让他们推荐门下资质寻常者考女丁科。选派入官,而不要去挤科举的独木桥。
相比科举那种满天下取三四百人的竞争型考试,文化水平考试和各种职业考试就显得简单而且人性。
再不是优中选优的纠结。而是量才而用,这无疑让绝大多数读过书,未读得精的人有了一条入仕的途径。
眼看着曾经看不起的人都成为了知府、参政,谁能不眼红?大明最让人仰慕的是进士么?
不!是官身!
进士之所以被人重视,是因为进士官的上升通道更为通畅,而且能够直达位极人臣的梦想。如果天家选士的方式偏向于国子监、女丁科,那么受到重视的科目自然转向了监学。
这种话徐梁不能说得太直白。否则就是对所有进士,以及有自信考进士的人开战。反之有程贤来说,就有意义的多,因为朝堂之人,文人多要要与内阁首辅团结的。
而程贤此般,也隐隐还有点拨后人的意思。
如今正赶上神京恢复,有小道消息说朝廷要开恩科。这消息不管是否确凿。都引发了许多江南士子前往北方。江南的报纸上也纷纷鼓吹山东等地治下安泰。实乃大乱之后的大兴之势。明代士子固然有放嘴炮的习惯,但实事求是还是基本底线,都希望能够亲眼看看“虎狼之治”是否属实。
“如今行到天津,曾经乱世末日之象果然尽退,眼看便有治世。”官道之上,三辆足可称之为奢华的四轮马车缓缓行驶。
最后一辆车中端坐着两个贵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容貌中却带着一丝顽气。显然不是官场中人。
这人说完,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大明气数未尽。我张氏却未必能再也有百年门第了。”
“宗子大兄何以如此悲观,天下既定,我家总有能够再起之时。”另一人笑道:“且来喝酒!”他从前面的挡板上取了酒壶,自斟自饮,哈哈一笑:“如今有了这四轮车,赶路倒是轻松了许多。”
张岱看了一眼不知愁苦的堂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车外。四轮马车从出现在江南之后,立刻就受到了豪门势家的喜爱。并非因为它的质量上乘,而是代表了一种身份。晚明之世虽然不再有石崇王恺那样的斗富的人,但彼此之间的攀比却是无法避免的。
既然买了四轮马车,如果不能拉出去逛一下,岂不是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但是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忍受着剧烈的颠簸,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做了一桩皇太子十分希望他们做的事。
修路。
明代的乡绅之中,真正鱼肉乡里的并不多。主流仍旧是为乡梓造福,等有朝一日声望够了,被抬入乡贤祠,世代为人景仰。这里主要项目就是义仓、义学、修桥、铺路。一般而言,义仓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玩的项目,小一些的乡绅则喜欢义学。让族中子弟享受实惠,万一有个中举的,整个家族都能飞黄腾达。
修桥铺路则是大众项目,不光是富户,就连温饱之家也会参与进来,可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然而四轮马车需要的路却不是一般的土路,必须要有地基,有硬化路面。因为这种“公路”也属于官员考核,各地官员听说有人愿意出资,自然愿意提供技术要求。而且丝毫不顾成本提高,颇有些咬住不松口的意味。
这也算是江南官员在打笔战之余,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了。至于兴修水利,丈量田亩,厘清户口……这些事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有些过于艰难。
张氏在绍兴府是大家豪族,张岱的高祖父讳买表,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亲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王府右长史。
这样的家族,如果没有四轮马车出门,绝对会被人笑话的。而且张氏的奢靡繁华,在整个浙江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四轮马车非但价值千金,而且还供不应求,张氏随手就能拉出三辆来。可见其豪富!
非但如此,为了在城中畅行无阻。张氏还出资将整个山阴、会稽两县城中道路整修一遍,全部按照东宫规制。没有半分讨巧。而且因为绍兴乃是水城,城中多有桥梁飞度,有些桥梁过于狭窄,不便马车通行,此次也都沾光加宽加固。
这前前后后,张氏少说用了不下上万两的银子,然而对于其家势而言。却毫不伤及筋骨。
“宗子,只从这道路来看,南方的官儿就远不如北方的这些丁科官。”喝了口酒的老顽童兴致大增。说话间也不知遮掩:“过了山东之后,路都是又直又平整。咱们真应该在杭州坐船,走海路到山东,然后再转了马车。”
“贵人焉能冒海上风波?总算已经走过来了。只是更换车梁确实麻烦。”张岱朝前努了努嘴。
马车的车梁经不住颠簸。坏了两根,要找配件的确麻烦,耽误了好些时日才在南京买到。每根花了将近二百两银子,却不见张岱有丝毫心痛。
“若是走海路,也就看不到这一路的民生变迁了。”张岱又道。
身边堂弟正要说话,只觉得马车缓缓减速,竟而停了下来,不由敲了敲前面的活板。
前边车夫抽开活板。道:“老爷,前头的车停了。好像是有人挡道。”
张岱贴着冰凉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突然弹跳起来,就要开门下车。
车夫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跳下车,为张岱开门。
张岱一拉兄弟,道:“快下车,是鲁王千岁过来了。”
两人急急忙忙下了车,迎着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走去,急忙施礼:“千岁有何吩咐但叫下人传唤一声便是了。怎能亲劳?”因为张岱父亲的缘故,张岱与鲁王关系极好。鲁王在绍兴避难时,也曾驾临张氏别院游冶玩耍,并不见外。
“你二人且随我来吧。”鲁王神色纠结,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道:“不可太过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