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见老实巴交的刘大壮这般说,都毫不顾忌的哈哈大笑。
都是乡党,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及。
对于兵役大家最为抵触的问题,毫无疑问就是不可回避的阵亡问题。
就算是安家银两很多,但是乡亲们依然不愿意家中子弟参加的原因。这也是徐梁头疼的老问题了,国家灭亡与否其实与我关系不大,只要我家里有吃有喝就行了。
全民教育问题,真的是任重而道远,但是身为开国之君又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徐梁很清楚,自己的君主位子来的不干净,若是做不到千古一帝,再退一步说,做不到圣君的位置,终究会被人翻后账的。
在徐梁看来,成祖真的是极其优秀的君主了。永乐大典、郑和下西洋、五征蒙古,勒石燕然,那一件事情都是君主的无上荣耀。
成祖都做到了,但是喷他的人依然很多很多。
无他,位子来的不正而已。
自己的位置虽然来的还算是可以,扶社稷于危难之间,但是其实是有悖于士大夫心目中臣子辅佐皇帝的老传统的。
所以到如今有许多徐梁要努力的方向。
刘大壮能参与征兵,真的是机缘巧合之下,亦或是徐梁之前努力开花结果的表现。
“我新二军团打的硬仗其实也不少,但是阵亡的袍泽真的不多。”刘大壮将话头一转说道:“这点我不骗人,其实大部分的仗,只要咱们的火铳一响,鞑子们吓得就四散奔逃了。现在东虏都逃到海西去了,蒙古鞑子也不敢南下。南面倒可能用兵,但听说那边的土人用的都是棒槌,连刀剑都没有。我觉得吧,真要战死也挺不容易的……”
技术兵不会站在最前线,他们身边的人也不可能像战兵一样突然倒下。打扫战场的时候,见了数倍于自己人的尸体,对于自家的战损也就不会觉得高了。所以说刘大壮并没有故意误导别人,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若是让一个参加过历次血战的战兵来说,肯定是截然不同的感悟。
不过如此一说,乡亲们倒是信了许多。
这里的人们原本就十分淳朴,不会预先站在质疑的立场上听刘大壮的现身说法。而且听着刘大壮的乡音,人也看着憨厚,更没有质疑的必要,此刻心中多少都有些松动。
“我那时候是募兵,还是回来之后才知道改了义务兵。”刘大壮道:“我觉着吧,这义务兵役其实也没啥,就算你不想当,还有人想当当不了的呢。先是说登记之后的体检吧,身体差的人,营伍肯定不要。
“过了体检关,还要进新兵营。新兵营里表现不够好的,成绩不够格的,有特长的可以去做技术兵,若是连特长都没有,便是只能做辅兵,想上阵杀敌都没机会。权当出外打了五年工呗?包吃包住,工钱还给得高。
“真要想上阵杀敌,立功受赏的人多得去了,哪怕拼了命都未必能得到。还有啥好担心的?”
刘大壮总结道:“我现在就后悔自己只是个技术兵了。我要是战兵,服役五年下来肯定是个尉官,辽东那边还能多拿几亩地。军官拿得更多,真是给子孙留下福田了。”
乡亲们一听兵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竟然还有个想当当不上的问题,对兵役登记的排斥越发小了。
陈先生一直在看众乡亲的表情,终于看到众人对义务兵役的抵触渐渐消融。他暗中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个看似有些呆笨的老兵,这回还真是他给帮了大忙。只要有大部分人登记、体检,肯定会有人跟风。剩下的一小部分冥顽不灵的,就可以用大明律来治他了。
如果所有人都抵触,那是万万不可动用暴力的,否则容易激起民变。
县尉属下的文吏们趁热打铁,纷纷上阵劝适龄百姓登记。领取体检表。刘大壮也终于得以下了台,在回答了一干“当兵五年到底挣了多少”的问题之后。他站在了陈先生面前,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先生。”
陈先生离开教官的岗位多年,听他这么一叫,倒觉得此人眉目间颇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刘大壮,您以前的学生。”刘大壮见陈先生还是一脸茫然,又道:“跟王勤才一个班的。”
“哦哦哦!”陈先生对王勤才印象十分深刻,到底少年之中有那样的拳脚功夫极其罕见。
“你就是一直跟王勤才在一起的那个。”陈先生还是想不起刘大壮的名字,只好含糊道:“你不是栖霞人吧?怎么来这儿了?”
“来找您指路的。”刘大壮压低了声音。不让周围的乡亲听见,道:“先生,我退伍回来,地也有了,银子也有了,就是没有活计……”
“你个夯货!”陈先生打断了刘大壮,笑骂道:“退伍前训导官没跟你说么?回家之后先到本县县尉处登记。自然会给你们安排职司!”
刘大壮一愣,道:“技术兵也有?”
训导官工作也是很繁重的,而且更关心战兵的精神状态,时不时要去战兵营区给战士们盖被子送温暖,哪有空关心技术兵?在训导官看来,技术兵里面都是人尖子,很多政策人家早就研究透了。谁曾想到,刘大壮这个养猪的是个憨货。
所以刘大壮只知道回家之后要去县里登记,却不知道还有这种待遇。
“都有。”陈先生想了想,道:“你如今还没活计就再好不过了。先跟我把县北的几个村子跑完,等回了县城,我给你补个编制。日后就在县里任事就是了。”
“那做些什么呢?”刘大壮一听自己竟然能进县衙,大喜过望。
“就做兵役登记的事。”陈先生总算是大大松了口气:“听说辽东就没这种事。唉,这边人难弄。”
刘大壮傻笑,没有接话。他是知道辽东真相的人,在那儿根本没有“义务兵役”这个说法,都是军官到各个村子直接把人聚起来体检。合格的带走,不合格的留下。虽然入营之后待遇一样,但在此之前却从没给过好脸。
辽东汉民都给满清压迫得逆来顺受了,哪怕东虏拉丁他们都不反抗,更何况大明王师还给安家银,也不需要他们自备干粮,这已经是好到天上去了。
不得不承认,刘大壮一身军装往人前一站,然后以自己为典型讲述军旅生活,对于百姓的冲击力更大于总训导部花钱请戏班子唱戏。
因为戏文里多是明军英勇血战的故事,有些还挺悲情的,观众看看则已,要让他们亲自成为这光荣的一份子却有些困难。
到底这个世界更多人接受了平凡安宁的生活,而慷慨壮士终究是少数。
刘大壮的现身说法固然会被壮士们鄙夷,认为他丢了第二军团的脸,却能迎合更多乡亲们得过且过,以及本小利大的心理。诚如他每次都要说的:权当出去做工,收入还更高呢。
潍县的义务兵役登记,正式靠这种乡愿似的平庸说辞打开了局面。从乡亲们的角度来看,刘大壮是个实诚人,的确有人在体检关被刷了下来,回头看看乡里乡亲的同龄人带了大红花投军去,想想还有些小失落,好像自己是残次品一般。
至于原本冲着“做工”入伍的人,自然会有训导官和教官们给他们矫正思想,让他们知道真正的男儿该是勇烈之士,而不是伺候骡马当个苦工。在军营这个封闭的环境下,充满了阳刚之气,这种思想教育工作并不困难。
建兴四年,新的征兵方法从潍县普及开来,终于上达总训导部。
虽然意志坚定的训导官们不喜欢这套说辞,但又不能否认这种小人物、小滑头、小志向的宣传效果的确比慷慨激昂的大道理管用。于是只能从这个角度下手,培训更专业的“演员”,去其他地方进行测试。
刘大壮作为“大壮方法”的创始人,在县里也越来越受到重用。因为征兵工作也是县里的重要考成,所以刘大壮不仅是县尉老爷的得意门生,还是知县老父母的红人。县里专门给他配了一匹马,好方便他在全县各个乡镇村堡奔走,推进义务兵登记。
刘大壮也时常在闲暇时骑着高头大马回到村子里,接受村中乡亲热辣辣的目光。来他家的媒婆又多了起来,说的姑娘也越来越上档次。其中有一个甚至还是邻村老生员的女儿,据说知书达理,美若天仙,让刘大壮好不期盼。
“征兵有什么难的,学里先生早就说过了,如今‘天子重英豪,刀枪教尔曹’,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去当兵。”小壮一边扒饭,一边嘟囔道:“我是年龄不够,等我到了十六岁,也要当兵去。”
老娘走过小壮身边,干咳一声,没说什么。张老汉却拍下了筷子,道:“你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货!能有你哥一半出息我就安心了!少说些这等眼红犯浑的话!”
小壮不说啥了,却还是有些不服气。他从蒙学就想像哥哥一样去当兵,简直将大壮子当成了自己的偶像――他并不知道哥哥是因为偷吃了自己的鸡蛋糕被父母斥骂才赌气投军的。
谁知偶像回来之后竟然变成了懦弱的小人,到处讲些丢人现眼的话,竟然还自得其乐!这让血气未定的小壮颇受打击,感觉整个人生都黯淡无光,对他那个哥哥更是爱理不理。
在小壮看来,他哥给刘家抹的黑,只有靠自己的英勇奋战才能洗清了。所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满了十六岁,就学他哥的样子,偷了户口本去辽东,然后找王家哥哥,一样要进第二军,让人好生看看刘家好儿郎到底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