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自辰时伊始,至未时将尽方才结束,从全国甄选来的近百名秀女只挑出区区六人入主后宫。进殿前我们尚身份相同、姐妹相称;出殿后却是主仆有分、尊卑有别。
四妃商议少时,便将我们六人分到东西各宫中,香婷竹当然是跟着郑贤妃去承乾宫,我却被分至了永和宫。余淑妃甚得圣宠,弘治拨了长宁宫予她一人住,我自是去不了的,可是怎么连陈妃的长寿宫也去不成呢?(长寿宫即后来的延禧宫)
余淑妃看我面色微变,便道:“妹妹,后宫中除了皇后与本宫便是贤妃与和妃两位姐姐位分最高,皇后此番命你与和妃姐姐同住,足见对你青睐有加,你可要好生珍惜,莫叫她失望。”
我袖中双拳微握,脸上温文浅笑,“妹妹谨遵淑妃娘娘教诲,万不敢辜负皇后娘娘的苦心。”
陈妃瞥了一眼和妃赵姝合,牵着嘴角笑道:“皇上常夸和妃姐姐性子好,妹妹可要多学着点。”
这般挖苦,赵姝合竟也能忍得下,只是轻轻然一笑。
当年,弘治刚娶了太子妃张氏不久,皇太后周氏便派最宠信的太监洪岩辉送来了郑容初、赵姝合两位美人。张氏大为不悦,很是打压了她们一段时日,不过到底是皇祖母亲赐,张氏也不敢闹得太过分。
要说美貌,俩人本不相上下,可赵氏体弱,一年中疾病不断,不免伤了情致;又不及赵氏有一双美妙金莲,因而不如她得宠。且,郑氏精明圆滑,与赵氏姐姐妹妹的喊得极是亲热;赵氏本分老实,还真以为姐妹情深,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
虽说最后,郑容初晋了贤妃,她也得了和妃的位分,但恩宠隆疏,她到底在四妃中屈居下势。什么性子好,说白了不过一个忍字。
比尊,她不及皇后;比美,她不及余淑妃;比年轻,她不及陈妃;比风情,又不如郑贤妃……她还能如何争宠,不过靠着那一点柔媚顺从,让弘治在被后宫闹得心烦时去她那歇一歇脚罢了。
“是。”说着,我乖巧地向赵姝合行礼,“妾身以后还请贤妃姐姐多多提点。”
她已渐失宠,与她同住的昭仪孔德音也在两个月前失宠,再有一个桂美人,入宫三年也未得招幸几次,永和宫只是一个弘治不会踏入的冰冷之所罢了。况且滟儿打了她的宫婢,她不能找滟儿出气,给我甩甩脸子还是可以的。皇后果然很会为我选址。
赵和妃道了一声“妹妹客气。”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她空洞的眼神一样荒凉。我记得她刚进宫时,眼中亦是有奕奕神采的,许是多年来她的心已被后宫的世态炎凉蚀空了吧。
当日傍晚,我便带着宫婢如婳搬进了永和宫。这是宫里的规矩,若宫女侍候的秀女入选宫嫔,便可仆随主荣,奔个好前程。她生性善良、为人仗义,还有一点我最为喜欢——她不是义父的人,只是她的伶俐劲全在做活儿上面,为人处事很是稚嫩,需要好好打磨才行。
永和宫坐北朝南,是一座二进的院子,前院是主妃赵姝合的居所,正殿就是永和宫,面阔5间,前接抱厦3间,东西配殿各3间。弘治恤她体弱,把整个前院都赐给了她一人,就连后院,也只住了孔昭仪和桂美人而已。
后院的正殿名为同顺斋,格局大致一样,略简单些,亦面阔5间,东西有配殿各3间。昭仪孔德音住着正殿,美人桂宁秋住着东侧配殿,我一来,赵姝合便叫人把西侧配殿收拾了一下,让给我居住。
孔昭仪的姿色并不十分突出,只一双滴滴娇的眼睛叫人难忘,秋波轻转,似能牵人心神一般。她刚失宠不久,看谁都没个好脸色,就着第一次见我的份上,勉强对我笑了笑。她原是宫女出身,爬上来很是不易,就这样失去了,自然心愤难平。
我并不觉得什么,倒是如婳动了气。从七品的淑女至多两个近身宫婢,其它的粗使宫人只能用永和宫现成的。这永和宫没个得宠的妃嫔,已有两月未见弘治踏足,宫人们一个个愁着另谋出路,哪会用心做事?而如婳再麻利也不过一双手脚,支使不动人怎能不心急?
“淑女,您快去说说他们,拿了钱也不出力。” 如婳报怨之余也不愿停下手中的活。
这个傻丫头,嘴上就是缺个把门的。
想滟儿离宫那日她送来辣子鸡,事后我套她话,问她如何得知我爱吃鸡,她想也不想,得意地说是猜的,因为她亲眼见何澦给御膳房的小邓子银两,要他把辣子鸡放到我的晚膳中。她想着,定是我爱吃,义兄才会让人送,还曾向人夸耀何家对我甚好。
我便知她不是义父的人,义父素知深宫险恶,一定会选谨慎隐忍的人进来,若选了这丫头,只怕有多少秘密都给抖了出去。不过为了确保无误,之后我又多次对她试探。她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宫女。
我在灯下懒懒翻书,“这该是一宫主妃管的事,轮不着我一个小小淑女说话。”
“可是——”
“可是你要学着管好自己的嘴。”我从书中抬头,用翻书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很多话放在这里比说出来,更有用。”
如婳一脸不得其解,干脆不想了,飞速干着活儿。我尤自看书自得,这班人一个也不肯为我出力,以后自然也没有福气跟着我。
忽听有人喊门,是桂美人的宫婢莫言,抱了两床崭新的夏被送来。我来时见过桂宁秋,楚楚可人,美貌在孔德音之上,却过于恬淡,凡事都不肯与人争,又是个病怏子。这境遇倒与赵姝合有几分相似,既然不争,也就是在宫中空熬年份罢了。
后宫中若不得宠,便过得比下人还不如,桂宁秋今日捧出两床新被,已是费尽心力。我重赏了莫言,要她好好侍奉美人,小丫头许是没收过金锞子,并不敢接,如婳硬塞到她手中方才欢喜地谢恩,也不走,帮如婳收拾起屋子来,仿佛承了我多大的情。
不过我可不敢让她久留,桂宁秋只这么一个得忠心得力的宫婢,可离不了她。她走时,还一再跟如婳说明天一定喊她过来帮忙。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便有什么样的仆,都是老实人。
至亥时就寝,殿内粗粗收拾出了一个模样,如婳已是累极。
我一夜无梦,睡得很好。良哥哥开的安神茶方子果然很有用,我虽用四年时间粗通医理,比起他来仍是天壤之别。
这一日,我起得比昨日大选更早,晨昏定醒是宫规,我一早就该去拜见一宫主妃。在衣饰上,我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张皇后至爱的红色碰不得,余淑妃素爱的碧色亦要避开,还有赵和妃爱极的紫色……各宫的讳忌都考虑到了,才让如婳服侍我穿衣上妆。
装扮完毕,又对着掐丝珐琅云纹镜仔仔细细照了一遍,发现鼻尖上的粉略厚了点,赶紧细细抹匀,方敢出门。以为大选才是平生最重要的一天吗?不,入主后宫的每一天都是最重要的,因为只要有半丝疏忽,就可能没命活到第二天。
来到前院永和宫,赵和妃也才刚起,站着等待她端坐上首,我上前恭恭敬敬行了跪拜大礼,正式见过一宫主妃。之后是向她敬茶,饮毕,礼便成了。这时却见孔昭仪走了进来,端起本该我拿的茶杯,怪声道:“哎呀,太烫了。”
赵姝合不喜热茶,都是放温了才用,不过今日特殊,起得甚早,茶还不及放温。一宫主妃喝敬茶不过做做样子,走个过场,不值大惊小怪。这孔氏一来竟不行礼,还大呼小叫,可见平时是嚣张惯了的。赵氏略露愠色。
只见孔德音朝我坏笑道:“妹妹,你不知贤妃姐姐不喜欢烫茶吗?你把茶吹凉些再给姐姐,方显出你敬她的诚心。”说着,将滚烫的杯身塞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