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杨誉之从刘瑾手中脱逃,玉满堂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次见他,他样貌依旧,一身轻便的夜行装,月色之下,脸色却越发苍白。
“原以为玉姑娘今晚会刺杀皇上,看来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他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玉满堂的面前。
“刘公公以为你死了,你大晚上出现在这里,不怕又被发现?”玉满堂低声问。
杨誉之却是笑着摇摇头,显然是全然不在乎:“我奉旨查探与凤族相关的一切,自然要尽到我的本分,既然侥幸从你剑下逃过,那自当继续查下去。”
“你都查到些什么?”尽管玉满堂知道,杨誉之绝对不会对自己坦言,可她仍旧还是这么问了。
杨誉之沉思了一番:“玉姑娘,你和蘅溪姑娘走得很近。”
这句话虽平淡无奇,可在玉满堂听来却是个问句,与其说是她想从杨誉之这里问到一些事情,倒不如说是杨誉之想从她这里知道些什么。
“那又如何?”
“玉姑娘刺杀何阮之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杨誉之说着,翻开手掌,一块青色粗布上,躺着的正是自己那根毒针,玉满堂心头一提,伸手便夺了过来,杨誉之也不曾阻拦,由着她将毒针夺了过去。
“不错,何阮是我所杀。”想来杨誉之定是看见了这跟毒针,才将其和何阮的死联系在了一起,只是杨誉之的立场很是微妙,玉满堂心中隐隐觉得,此人是敌非友。
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玉姑娘,如今中心四方,皆在天子脚下,你帮着宁王造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趁早收手,还来得及。”
玉满堂的眼中蒙了一层霜,表情也随着这层霜变得模糊起来:“你拿走我的毒针,就是为了劝我此事?”
杨誉之抱着双手,靠在了身后的墙上,看来他去宁王府走了一趟,的确知道了不少的事情。
“宁王造反,不过是小人的想法,杀了一个皇上,只会引起各地豪强纷纷作乱,天下大乱的局面,可是玉姑娘想看到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所认定的,便一定要去做。”玉满堂声音低沉, 说到最后那句“便一定要去做”时,声响更是小了几分,像是被什么强行压了下去。
她不知道,之所以她会如此坚定这样的信念,只是她的心太小,只装得下一个宁王府,见识了更大的天地后,世界也变得不一样了。
杨誉之作为一个刺客,对玉满堂这样的变化统统看在了眼里,任何人细微的表情,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即便是同为刺客的玉满堂也是一样。
杨誉之道:“姑娘虽是如此说,内心却并非如此想,否则怎会说到一半,便沉了声音去。”
他站来玉满堂的跟前,一字一句地道:“你对你所做的事情,实则是不认同的。”
玉满堂只知道为朱谓翕活着,可若是世上没了朱谓翕,她这一生要如何去活,当她的世界里没了这个支柱,她又将去向何方?
杨誉之说得不错,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学习做一个杀手学了十年,在浣衣局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今天她才有了这样的地位和机会,如此短短几句话,便要她将这一切全盘舍弃?
杨誉之接着道:“玉姑娘可知东汉末年董卓之祸?”
曹操假意献七星刀,实则却是以刀刺董,虽未功成,可曹操却叹,杀了一人,便有千千万万人揭竿而起,天下分裂,群雄并起,实是大乱之局,刺杀之举乃是懦夫之道,更是下下之策。
玉满堂知道杨誉之是这个意思,可如今皇帝无能,宁王造反未起,以宁王的强大,谁知不会是另一番局面?三国割裂,没有能够绝对压制皇上的势力,如今大明盛世,宁王独据一方,如何与那东汉乱世相比?
杨誉之笑了:“你我都不是什么称职的杀手刺客,,倒像是共同困在这乱世朝局中的无名无姓之人。”
玉满堂沉默不语,杨誉之说得不错,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杀手杀人的时候,还讨论什么仁义道德的,她只叹自己学得还不够好,若是真的成了一个厉害的杀手,七情六欲都会和金银钱财一般,化作身外之物。
她抬头,看着天边一轮秋月:“我要去宁王府。”
她以为她这一生活着只是为了杀人,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活着未必就是为了杀人,她的一生有许多不同的岔路,若是当初跟着时翊温离开,会不会现在面临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选择太多,只是她从未伸出手去,触碰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她将自己活成了朱谓翕的影子,现在她想要的是一个答案,她要亲自去见见朱谓翕,亲口问一问他,造反一事,可是值得。
心里仿佛立了一把万世不易的铁剑,若答案是值得,那么她便会拔起这把剑,插入皇上的胸口。
玉满堂走了,杨誉之还在原地,他的身后,一个人正缓步走来,竟是皇上。
“如何?”皇上只淡淡地问道。
杨誉之道:“宁王谋反,已是定局,她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皇上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低沉着声音说道:“那么,凤族呢?宁王之反,可与凤族有关?”
杨誉之道:“宁王之子朱谓翕与凤族有关,早些年曾见他与刘公公的人接触过。”
“刘公公,很好。”皇上意味深长地一笑,眼里有着许多捉摸不透的东西,这几年刘瑾四下敛财,已然惊动了皇上,只是杨誉之不知道,为何皇上容忍他这么多年,却丝毫不揭发,不仅是杨誉之不知道,就连底下的一班大臣估计也不知,在世人的眼中,这个皇帝一来不勤政,二来贪玩好色,皇帝当成了这副模样,首先这个刘公公就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看着玉满堂离去的方向:“我那老朋友近几年来可是没少忙活,不仅是玉浣衣要去见他,我也想见一见。”
杨誉之面露诧异之色:“陛下要出宫去?”
“我又不算个好皇帝,与我那勤政的父皇相比,差得倒是远得很,只是当皇帝也实非我所愿,若不是当初没有合适的人选,顾皇后怎会推举我上位来?”
杨誉之也知道,这个皇帝有时虽显得胆略过人,可有时又喜欢四处去寻花问柳,丝毫不理会朝政之事,所以许多的大臣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再说有了刘瑾和八虎作为幌子,他倒当真自由得很。
皇上和朱谓翕早就是老相识,只是许多年未见,即便曾经是亲厚的故人,如今怕也难免生疏了。
连夜来的披星戴月,策马奔驰,不出几日,玉满堂便来到了江南一带,这里仍旧没变,花红柳绿,虽不比京城繁华,却也算是天下形胜之地,有山川风流之趣,画栋雕栏之精,可玉满堂的记忆中,只有从小在这山水之间苟且生存时的模样,在这之后,便只有宁王府了。
这个地方,改变了她一生,从最初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为了宁王府而死,就像是那些进了宫的妃子,身为皇上的女人,最后都逃脱不了给皇上陪葬的命运,可是她陪葬的对象, 不会是皇上,一定是宁王府。
连夜来她马不停蹄,却不知,这已是她今生见朱谓翕的最后一面。
自从沈妃进了宫,朱谓翕便忽然之间一病不起,直到玉满堂快要进宫去的时候,朱谓翕随着许多下人一起来到京城,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中,看着玉满堂乘坐的马车远去,那时候他的病也未完全好。
玉满堂本以为,他的病乃是寻常的风寒之症,就连大夫也是如此说的,不出几日就能好了,可谁知这病竟然缠绵几年,不见好转,反倒是一日更比一日重。
玉满堂找地方栓了马,她无意在府上久留,朱谓翕也不知她回来的消息,这一路,她尽量避开旁人,尤其是避开宁王府的人。
进了宁王府,她也无意惊扰下人,自己离开不过只有快两年左右的时光,府上的下人还是那些,这时候正是清晨,日头初上,街上渐渐充斥了叫卖的声音,挑着担子的小贩来来回回,热闹的景象悄然而生,可与之相比,宁王府便没有这么热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
看见了这样的一种宁静,虽然和往日相差无几,可玉满堂心中却始终不舒坦,总觉得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她不顾别的地方如何,先是径自来到了朱谓翕的后院,当双足踏在这片土地上时,才想起,当年自己便是和时翊温在此偷看朱谓翕和沈姑娘的。
房中一片静谧,烛火已经燃尽,可见昨天一整晚都不曾吹灭过灯火,朱谓翕独自一人斜躺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他似是正好看到了有趣之处,眼角微微带着笑意。
玉满堂没想到的是,此番这么容易就见到了朱谓翕,本以为一切都会物是人非,可是自己所见,却和离开时别无二致,想到此处,她心上便是一阵温暖,这一切都和自己认识的一样,直到屋内连续不断的一阵咳嗽声,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朱谓翕捂着嘴,干咳了几声,又继续看着书,他本是从小就身强体壮,却不知从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沈妃进宫后,他连日来郁郁寡欢,莫不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玉满堂心下一阵凄然,就要推开门进去,谁知自己还没踏足进去,里面朱谓翕便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她心中一惊:“难道他知道我在此?”
带着这番犹疑,她还是推门而入。
朱谓翕收起了书,对于玉满堂的到来,他仿佛并不感到惊讶,反倒是早就料到一般,他的脸瘦弱而干枯,就像是植物失去了光泽,转而变得枯黄起来。
看见他这副模样,玉满堂心中又是一阵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