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妃在喝了那天钱自芳的那晚安胎药之后,半夜里肚子开始剧痛,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大半夜,宫女进来,只见沈妃面色白得和死人一样,令人见了简直害怕,小宫女连跑带滚去太医院请钱自芳来,一边跑,一边在这悲戚的夜色中发出悲惨的呼号。
这时候,朱厚照正和夏惠然在一起行周公之礼,皇上与皇后同居一室,明白人都知道这是中规中矩的好事情,夏惠然是堂堂正正的皇后,又不是皇上从外面哪里绑进来的民间女子,所以即便是长春宫的事情闹上了天,下人们也坚持没有通知皇上,而是第二日下朝后,才装作事情是刚发生的模样一般,急匆匆地报给朱厚照。
“沈妃娘娘已经快不行了……”
朱厚照最怕听见这类话,这一听,心脏又是一记暴击:“不是说娘娘已经恢复了?不是说孩子已经保住了?”
那小太监起初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半天才憋了出来:“不是孩子不行了,是娘娘自己不行了。”
朱厚照一听,在这青天白日下,竟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踉跄后退两步,若非刘瑾在身后扶着,他便差点要倒地:“快,还不快起驾去长春宫!”
他还是去晚了一步,见到的,只有沈妃冰冷的身躯和一床的血。
半夜里,沈妃忽然觉得身子不适,贴身宫女拉着她的手,这个宫女跟着她的时日久了,再说沈妃平日里待人也极好,是以长春宫的下人见沈妃如此,个个心中悲戚,那是真正为主子而难过,而不是为自己的前程。
只听那宫女说,沈妃下身全是血,还不等钱自芳来,便已经几次昏死过去,睡梦之中,一直喃喃叫着别人的名字。
朱厚照心中一惊:“叫着谁的名字?”
这时,蘅溪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凄楚的泪痕:“娘娘她,最后唤的是爹娘的名字……”
一看平日里如清风朗月的蘅溪,今日神色如此惹人怜爱,朱厚照的心又软了下来,沈妃没了,更是让他凄楚而苦不堪言,伸手便让蘅溪走到他的身边去。
蘅溪一手捧着肚子,缓缓踱步,走到他的跟前,就在此时,门外太监来报:“皇后娘娘驾到!”
每一个到长春宫的人,反应都和朱厚照差不多,即便是吴妃,今日也没有说什么胡言乱语,静静地走去室内看了沈妃,便沉默着走了出来。
夏惠然叹了口气,死者已矣,只有准备后事了。
朱厚照却是怒了:“叫钱自芳给我过来!”
钱自芳到了长春宫大殿,依旧是神色如常,声称自己没有对安胎药动过手脚,不过这次,说的时候眼睛微微地看了皇后一眼,两人的目光中,什么东西瞬间交汇了一下。
夏惠然点了点头,钱自芳低下头去,陈述着自己的话,反正就是怎么听都无辜,但即便是无辜,仍旧不能消朱厚照心中的火,最后以钱自芳被大了二十大板而结束了这件事情。
当晚是蘅溪服侍的朱厚照,蘅溪有身孕,不能和他同床共枕,时间晚了,两人便分床而睡,半夜,蘅溪想起了皇后眼中的光芒,她不再像从前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后,那是才从浣衣局出来不久,沈妃还在,玉满堂还在,自己的脸无法见人,沦为了众人的笑谈。
初见夏皇后,惊为天人,那是何等雍容华贵的女子,戴着凤冠,象征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荣宠,穿着华美的凤袍,面目圆润,美人尖很是突出,这样的女子,光看长相便知注定是要富贵一生的。
可是今日再见,却不同了,皇后目光神色变得犀利起来,仿佛长了一根锐利的倒刺一般,不管看哪里,都要将这里的东西扎出血为止,只要在这深宫之中,但凡是人都要活下去,这一点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
蘅溪听顾夫人说,前朝的张皇后在史书上言行得体,举止合宜,是弘治的贤内助,可事实上,张皇后善妒,且生性阴毒,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识破她的面孔,导致了很多不可挽回的事情,张氏已经死了,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夏皇后,夏惠然。
真不知,这些女子一生只有一世可活,成日在这深宫中争斗不休,到死的时候,她们都会想起什么?
今日的场景,清晰地在蘅溪心中浮现起来,自己是最后见到沈妃的人,走进内室,只见丫鬟已经点亮了烛火,接着烛火微微的光芒,蘅溪只见沈妃的床上全是污血,沈妃表情木然,呆呆地看着前方, 也不管自己全身的污血,整个房间漫着一股血腥味,蘅溪几乎要吐出来。
“娘娘……”蘅溪来到了她的面前,说道:“娘娘,采荷已经去请太医了。”
沈妃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自己知道,请太医还有什么用?只是可惜,我自己的一腔私心,最后还是把自己也给拖进去了。”
蘅溪不知她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来,却发现沈妃的手异常冰冷,蘅溪也算是见惯了这些生离死别,毕竟自己活的时间,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长很多。
“娘娘,你有什么遗言?”
沈妃一脸疲惫,她真的是累了,她的遗愿当然很多,比如想再见妹妹一次,比如想和心爱之人合葬在一起,这些她都像,但是都不能实现了,最后在众多可以选的心愿中,她选了最功利性的一个。
“为我报仇。”
蘅溪一怔,只觉得身后来了人,正是钱自芳和采荷,采荷见沈妃又昏倒了,急得都快哭了。
钱自芳上来,要替沈妃诊脉,却看见了蘅溪的眼色,当即便退下了,蘅溪仍旧拉着沈妃的手,沈妃人虽然昏过去了,可是她的手一直都很有力,仿佛在和什么做着抗争,才过了一阵子,蘅溪的手竟被捏出了一道道红色痕迹来。
内室中,宫女们全部都退下了,只留下了蘅溪和沈妃两人,沈妃微微睁开了眼,好像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她双手颤抖地道:“蘅溪,这个宫里,那件事情,只有你我知道。”
那件事情,自然是朱谓翕的事情,蘅溪看到沈妃到死都还会想到朱谓翕,也真为这个男人感到值了。
蘅溪悲情地一笑:“你怕我说出去?当事人都死了,我说了做什么?”
沈妃却摇摇头,她现在脸色微微出现了一些红润,可这并不是好转之态,而是回光返照,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一命归西。
“这个孩子,是我自己不要的……”她声音有些哽咽:“钱太医知道,吟陌知道……但是真正知道事情原委的,就只有你我。”
蘅溪心头微微一颤,自己本想让吟陌去弄掉沈妃肚子里的孩子。
因为朱厚照,不可能会有任何一个子嗣。
可是还未下手,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最后的结果虽相同,性质却是阴差阳错,蘅溪只当这个世界笑话太多,沈妃即便是进了宫,可她所想的还是朱谓翕,朱谓翕死了,她也如此惩罚自己。
蘅溪看着沈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整个房间一片死寂,有的只是沈妃的喘息,她年少的时候有过一段惊艳,最后却在一片这样的静谧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蘅溪等她说话,谁知沈妃断断续续,只是问蘅溪道:“我小妹如何了?”
“沈淑敏在朱谓翕去世后,便回娘家居住了。”
沈妃闭着眼,一滴泪流了出来,划过苍白的脸颊,随着她一起寂灭在这宫里,当下门外忽然一阵风,只觉背后一颤,沈妃倒在了床头,再也不说话了。
蘅溪抚摸着沈妃的头发,其实人的一生,能活多久,都不重要,因为不管活多久,一生之中都会遇到自己应当遇到的机缘,若是沈妃没有遇见朱谓翕,一生老死在宫里,那定然会有诸多的遗憾。
沈妃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和朱谓翕一样,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死的时候,沈妃终于能去地府好好同他谈诗论画了。
蘅溪摸着腹中的孩子,再过不久,这个孩子也该出生了,这时,沈妃的宫女采荷来到了自己面前,手捧一封书信说道:“姑娘,这是沈妃娘娘要奴婢给你的。”
双手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信中内容不长,可蘅溪看了,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采荷第一次看见蘅溪这么紧张,只见她匆匆读完了信,脸色发白。
直到采荷离开了很久,蘅溪还是站在原地发呆。
那天晚上,朱厚照和夏惠然终于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圆房”,可第二天一早,日头初上,便有人来报:“皇上不好了,沈妃娘娘殁了!”
皇上差点没一下子晕过去,可夏惠然却不同了,虽然这种“不同”并不能表现出来,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了老油条,在朱厚照面前,她仍是装作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想着快些赶到长春宫去,看看沈妃究竟如何了,但女人打扮化妆总是要很长一段时间,身为皇后,也不能蓬头垢面就冲着去长春宫,是以那天朱厚照先行一步,而夏惠然跟在后面。
听闻自己的爱妃死了,还是一个怀着身孕的爱妃死了,皇上一路上的心情五味杂陈,像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把自己牢牢地压在了下面,他一路都在催促着:“快些,快些!”
抬轿的小太监哪里敢怠慢,但是又怕跑太快,脚一滑,干脆把皇上也给摔了,长春宫那头才是一道惨案,现在这里千万别又来一个,小太监心里头也只得连连叫苦。
相比之下,夏惠然就镇定自若得多,甚至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比平常更慢,昨夜她在尝了一口钱太医送来的安胎药后,便已经能够料到今天的事情,窗前的日光透进来,夏惠然本想缓缓出去,一转身,在床榻底下见到了几叠纸张,上面好像写着什么东西。
皇上的奏章一般都在外面的桌上,一本本放好,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一叠纸,难不成朱厚照批奏章还批到床上来了?夏惠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将纸拿出来。
可是,见到一摞藏在这种地方的纸,夏惠然还是不免好奇,展开来看了看。
“在我凤族,赖上古荣光,古有复生轮回之法,千人血祭,星月无光……”
夏惠然看了下去,这些纸上写的东西很是奇怪,实际上,这上面的内容,正是朱厚照和杨誉之在吟陌村子的圣女石像中抄下来的,当日朱厚照在杨誉之的帮助下,带着吟陌离开,然而他故意接吟陌进宫,反倒是为了限制她的活动,趁着这段时间,杨誉之疾疾策马,再次赶到山谷,顺着皇上留下的标记,找到了石像,趁着深夜潜入进去,记下了这些东西。
夏惠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此时看来也自然是一头雾水,不知所说为何,只当皇上着实异想天开,研究这些东西简直都入了迷,这不知又是宫里哪个方士在蛊惑人心。
“依娘娘看,上面的事情是真是假?”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夏惠然蓦然回头,只见一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张口就要喊宫女。
“这宫内我来去自如,侍卫拿我也没什么办法,再说我毕竟也是帮皇上办事的,还望娘娘三思……”
夏惠然忍住没说话,早就听闻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有养影卫的习惯,有的影卫帮皇上探查各种大臣私底下的关系脉络,有的则帮皇帝探查后宫又有哪个妃子把自己给绿了,总之影卫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但凡是在朝廷上不好办的事,都可以派影卫去解决。
她细细端详,只见面前这人长身玉立,颇有风姿,唯独眼神暗沉,里头没有任何一丝会体恤容人的光芒。
“你是谁?”
“在下乃是当朝杨廷和大人的义子,杨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