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巧不成书,有巧必成书。
城东听书阁,近日破例招了个女说书先生。
姓名不详,来历不详,常披黑色斗篷,戴鬼面,常是夜半来,天明去,净讲些惊世骇俗、离奇诡谲的故事,故此听客便给她取了个外号——鬼先生。白日里白老头刚讲完‘神机妙算牧元帅’,夜里鬼先生便高调大侃‘吃人将军牧九川’,引得堂下客满。
一桌一椅一屏风,娓娓道来。
“这牧九川何许人也?京师大元帅牧九山独子,就住在东郊小巷将军府。去年新皇登基,正值朝局动荡,那若耶国狼子野心,分兵两路,大举北上,试图颠覆我大阙王朝。便是他,临危受命,持半张圣御令,苦守路遥九州,击退敌军,我大阙国才免遭生灵涂炭。然而,诸君却不知,将门之后,大阙功臣,劫缘沙漠,走投无路,却也自甘堕落,以人肉果腹——”
啪啦啪啦,观众磕着瓜子,津津有味地听着。
“诸君不知,那最后一役,牧九川原是败了的。他带五千精兵埋伏在黄沙岭,本想杀敌军一个出其不意,孰料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走露了风声。牧九川失了先机,只得背水一战,最终不敌,全军覆没。可怜他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浑浑噩噩,黄沙滚滚,迷了方向。杵着那把大刀,不知走了多久,最后不支倒地。饥渴交迫,意识浑浊之际,他梦见两只金灿灿、香喷喷的烤鸭,从天而降,便翻身揪住小鸭翅膀,吧唧一口咬下去——”
正在吃茶点的听众,不由自主地停止咀嚼。
“呀~怎么满口血腥味,跟啃了生肉似地~睁开迷眼一瞅,呀---怎么是胳膊,鸭翅膀嘞?”
四下一片寂静,连呼吸声也停止颤动。
“天呐,这哪里是烤鸭啊,分明是两个芳华正茂的少女。滚滚黄沙无情郎,可怜天降风华,只道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将军功名靠吃人——”
啪---
戒尺放下,鬼先生隔着屏风朗声致谢:
“感谢诸位捧场,夜黑风高,来日再续。”
众听客纷纷叫好,并约在明晚,再来领教先生风采。
夜黑风高,打更人敲锣高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过某大户人家门口,恍惚听到有女子在低声啜泣,打更人便停下来细听,发现女声乃是从石狮子口中传出,以为石狮子成精了,吓得屁滚尿流,连打更的棒槌掉了也不敢停下来捡。
黑袍加身的鬼先生路过这条街,满街的红灯暗夜,走着走着,她也听到那忽远忽近的凄凉女声。凑近一看,才知是个小丫头躲在石狮子后边装神弄鬼呢。小丫头二八年华,肤如白雪,小脸也就巴掌大,两只眼睛肿成核桃状,娇红唇瓣如狂风中的落叶轻颤,纤细的手腕上隐约有青色淤痕。小丫头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斗篷下的鬼先生,泪滴一颗接着一颗,仿佛流不尽似地。
透过那惹人怜的泪光,隐约闪烁着肉眼难辨的红与白。那是最危险最诡异的血光。
斗篷之下,鬼先生一双清眸尽是善意。
“哟,多可人的小妹妹,咋哭得这般伤心。跟姐姐说说,谁欺负你了,姐姐为你做主--”
丫头摇头哽咽道:
“说了又何用?没人能帮我---”
说完顿时泪水决堤,哭得更大声了。
鬼先生绕到石狮子后头,蹲下来轻拍小丫头后背,柔声打趣道:
“怎么,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可靠么?姐姐我虽比不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也有点手段。说吧,遇到什么难处了~”
小丫头吸了吸鼻子,这才带着哭腔,倾吐腹中的苦水。小丫头名唤沈冬华,豆蔻年华,却惨遭后母荼毒,终日受尽折磨,以泪洗面。可恨他爹爹重男轻女,事事偏袒继母和弟弟,凡事不是打就是骂,从不问缘由。今日早饭过后,顽皮的小弟在石板上玩水,不慎滑倒磕破了头。她好心去扶,后娘却诬告她心肠恶毒,故意推倒弟弟。爹爹进屋后,不仅不听她辩解,拿起马鞭就抽她。她心里委屈,一时冲动跑出家门,想着哪怕饿死街头,也不回去。
可真到了这境地,她却后悔了。
“都怨我,要是当时忍一忍,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家里再怎么不好,也有半碗饭饱腹啊---”
“我算是听明白了,只要能吃饱饭,能有个容身之所,便是不回家,你也是乐意的。”鬼先生道,“这样吧,小白菜,以后你就跟着我。姐姐喜欢吃素,肉都留给你,可好?”
皓月突破云层,小丫头热泪盈眶,差点就要磕头谢恩了。
“冬华多谢姐姐收留---只是冬华不叫小白菜---”
“哦,小白菜,是姐姐专门为你取的---爱称---”她笑而转身,衣袂飞扬,如夜风般洒脱,“夜已深,快跟上吧---”
“是---”
小丫头擦掉眼泪,提着裙摆小跑跟上去。
“还没问姐姐,如何称呼呢?”
“我叫青燕子,圣御大将军牧九川,是我的义兄。进了将军府,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女,记得尊我一声‘大小姐’。我的饮食起居,都由你负责。作为回报,我会让你吃穿不愁,不受欺负---”
斗篷摘下,墨发青衣,皓齿麦肤,聪慧明眸,虽不明艳动人,却甚是别致,亲切。如她这般特别的女子,冬华还是第一次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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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两条街,还有两条街。
再走完两条街,进入小巷,便能看到古旧的牌匾,上边刻着三个大字:
将军府。
一抹笑意绽放,告别即将坠落的玄月。
有首歌,是这么唱的: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了娘啊。亲娘啊亲娘。爹爹讨个,后娘来啊,生个弟弟,比我强啊。亲娘啊亲娘。弟弟吃肉,我喝汤啊。弟弟上学,我干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