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终考试,阿明早早考完就出来等杨梅了。
他心里头角佬佬1的,好像有七八只吊桶似的撞来撞去。自然,他很希望杨梅能顺顺当当地考好。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等等杨梅还不出来,便有点儿急了,走到她教室门口去张望。
只剩杨梅一个人了,她还在埋头写呀写,阿明真想进去帮她做完,但这是不可能的。
杨梅终于考完出来了,阿明问她考觉如何,她说还可以,并说复习要点中不少都考到了,只是最后一篇议论文《变》有些吃力。
“阿明,考完轻松了,今晩我回劳动路去睡,时间还早,我们去西湖边走走。”
“好!这段时间累得腰子都快跌落了,肩膀骨头也吊得实实牢2,去放松放松正好。”
阿明帮杨梅推着自行车,从涌进门这头的边门进了柳浪闻莺。天冷,公园里没几个人,临湖的石椅子空着许多。他们便在划船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疏疏的星,淡淡的月,湖面笼着一层轻纱,对面的葛岭迷迷糊糊的。一切似乎是睡着了,只有风儿发出些声响,吹得杨柳枯枝条儿微微地摇曳着。
杨梅这天穿着红白格子的粗呢外套,脖子上围着一块粉红色的纱巾。也许多走了点路,脸儿红兮兮的,在阿明看来,格外地动人心弦。
“阿明,能和你坐在这里,真像在做梦。”
“做梦?为啥这样说?”
“小时候,你在水里戏弄我和春桃,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就是忘不掉。”
“杨梅,看来你很会怀旧的。不过,老底子的事儿确实蛮发靥的,想想都好笑。”
“你是花将军投胎的,做出来的事儿实在细吊钵头,亏得那时候人还小,要是姑娘儿,你介下里下作的,哪个吃得消3?”
杨梅把头缓缓地靠在了阿明的肩膀上,眼睛直望着水面发呆,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阿明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兰之香,有些醉醉然了,但看到她忧郁的眼神,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又有些不安起来。
“阿明,都说男女之间有了好感后,发展到后头,只存在爱情,不存在友情,你觉得呢?”
“这个——我也搞不太灵清。”
“比如说,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到此为止,关系不再向下发展,你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觉得这就是友情吗?”
“杨梅,你为啥要介套想呢?”
杨梅的头突然离开了阿明的肩膀,捡起一块小卵石丟进了湖里,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阿明,还记得前两天我对你说的‘病梅’吗?”
“记得。你还问我会不会‘疗梅’,我说‘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
“有些事儿,说说容易,做做难。阿明,到时你会厌憎我的。”
“杨梅,我说过我喜欢你,那是真心话,我怎么会厌憎你呢?你不厌憎我,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阿明,你的疮疤只是表面的东西,又不在脸上、胸口上,而我。。。。。。”
“你怎么样?”
杨梅不说下去了,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湖岸边,神情有些忧郁。
阿明走了上去,看着杨梅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股勇气不知从何而来,双手搂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脸儿转了回来。
其实,阿明已觉出杨梅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只是他不能把她的心灵创伤抖出来,万一她怕羞怕耻不想说,岂不雪上加霜?
他俩的眼睛就这么凝视着,凝视着,一种惺惺相惜似乎通过眼光传送去了另一人的心灵深处。
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风儿吹动着杨梅的刘海,她此时看起来,显得有点凄婉之美,这叫阿明更同情、更爱怜她了。
“阿明,有一件事儿,只对你一人说,你要永远替我守住秘密,不要与小兄弟喝得稀里糊涂时,乱吹瞎说。”杨梅推开阿明的手,朝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回转身来道。
“啥个事?信得过我,你就告诉我,我会替你守住秘密的。”阿明走上前去道。
“其实我知道你嘴巴蛮牢靠4的,我跟你说了吧。那一年我回到了上虞乡下,发冷发热得很厉害,说是心肌炎,病危单都开出来了,后来命还算大,住了半个月的院,渐渐好起来了。你知道我为啥会突然生了场这样大的毛病?”
“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
“你知道什么?”
“就是你阿哥对你做的那龌龊事儿。”
“阿明,你怎么会知道呢?”
“春桃告诉我的。”
“春桃?”
“是的。”
“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个事儿呢?”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我看不到你,踫到春桃,问起你,她就说了。”
“春桃就是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直心眼儿!阿明,既然你知道了,你为啥还与我来往?”
“我说过,我喜欢你!”
“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阿明说完,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又一次捧住了她的脸,深情地狂吻起她的脸儿来。
由于用力过猛,两人晃了一晃,差一点儿就掉到冰冷的湖里去了。
杨梅的双手死死地撑着阿明的身子,扭动着脸儿,并未像在莫干山上那样地柔顺,似乎要摆脫掉阿明的无礼。
“放开,阿明!”
“杨梅你。。。。。。”
“阿明,我没——没准备好。真的,没准备好。”
“准备?”
“是的,准备。阿明,在山上,月色很美,竹风松涛很醉人,我心中没有一点儿杂念,那时你不吻我——我不怪你。现在我想起了往事,心里难过,只想吐,没有感觉,你不能这样鲁莽地对我。”
阿明明白了所以,无奈地抑制住了激动,放开了她的脸。这时,他看见了杨梅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这泪花,在阿明看来,就像湖水般那样地清纯,那样地忧郁。
这忧郁生于北风,而两人望着这忧郁的湖水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各自的不幸,则或许是因为前世造的孽。
“畜生老缸头!”坐回石椅子后,阿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汪凼踏空5,恶狠狠地暗骂道。
“阿明,你在嘀咕什么?”
“落地一声叫,命里已注定。杨梅,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太去想它了。”
“阿明,真要叫我跨出这一步,很难,真的!”
“杨梅,男女之间的事,相貌、身体并不是全部,志同道合、心心相印我觉得更重要。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我军一个叫卢源泉的侦察参谋不幸失去了右眼,左脚掌也被地雷炸掉了,他的未婚妻郭毅飞对他坚贞不渝,她有一句话我很感动。”
“说给我听听看。”
“‘面貎的美丽当然也是爱情的一个因素,但心灵与思想的美丽,才是崇高爱情的牢固基础’。”
“阿明,你记性真好。”
“嗨,四肢不发达,脑子就发达。”
“阿明,菜场里有没有姑娘儿喜欢你呀?”
“杨梅,你又来笑话我了。我和十八贱6差不了多少,谁来喜欢我?”
“阿明,说实话,一冲眼看你,只是一般般,但越看你这人越有滋味的。你表谦虚了,会有人喜欢你的。”
“杨梅,其他人喜不喜欢我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夜风又大了些,也冷了些。公园里的路灯早就熄灭了,民警带着联防队员打着手电筒来巡查了,于是他俩手牵着手儿,在出东大门时,杨梅又轻轻地唱起了《雁南飞》。
歌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地清脆,只是那唱声似乎带着点忧伤,就像吹过来的凉飕飕的北风,令人感到有些愁怅。
老大顶职回杭了,虽然孙女儿给春节带来了不少快乐,但莲子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也许是她失去了工作乐趣,也许是柴米油盐令她心烦,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与锡顺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兄弟几个被吵闹声弄得头都大了,无论怎么劝父母,就是劝不息。早上睁开眼,晚上闭上眼,都在默默地祈求——“今天不要吵架了!”
锡顺终于受不了老婆的碎烦了,辞掉了食堂采购员的工作,主动恳求去管仓库,厂里同意了。
这天,锡顺卷起铺盖要睡到仓库的小房间去了,阿明在送他去的路上,看着阿爸那日渐消痩的背影,想到他将孤零零地睡在外头,一阵酸楚涌了上来,抑不住落下两滴滚烫的泪儿来。
“阿明,定案基本上搞好了,后天小金要调到马市街的一家酿造厂去做副厂长了。经研究,决定你接替他的团工作,同时兼做中心店的出纳和图书管理员,你觉得如何?”阿才书记把阿明叫进办公室,端起刚泡好的龙井茶呷了一口道。
永珍、丙千、小金、小璐、六指头、汪会计都在,从他们的眼神看,对阿明充满了期待。
“我——我入团不久,缺少实际团工作的经验,恐怕做不好。”阿明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显得有点儿紧张,鼻头汗都出来了,摸了半天还没摸出手帕来。
“阿明,现在中心店所属四家菜场加一个门市部,三百二十七人,年轻人占百分之六七十,有团员六十八人。这工作嘛,说难有点儿难,说容易也容易。这难嘛,就是难在持之以恒;这容易嘛,身为团干部,只要身先士卒就行了。”
阿才书记顿了一顿,点燃一支凤凰牌过滤嘴烟儿,道:“你只要记住,我们中心店的团员给五保户、烈军属送温暖在区里都有名的,这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砸了牌子;所有劳动竞赛,为菜场搞好各项供应工作、环境卫生,你要走在团员和青年的前面,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样工作做起来,就有号召力了。”
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不少,阿明频频地点着头。虽然他担心工作做不好,但心里头已翻腾起激浪来——读书的用场能派上了,这是对他辛辛苦苦地夜读是最好的回报。
“市公司团委的任命马上就会发下来了,3月5日学**日就要到了,小金在移交中会具体跟你谈的。你放心大胆地去做,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与杨梅的疙瘩烟消云散了,而工作突然的升调,这双喜临门,令阿明感到人生之路充满着美好,他曾经的苦恼在一夜之间似乎都抛在脑后了,心情就像灿烂的朝霞,在东方的尽头喷薄欲出。。。。。。
【注释】
1角佬佬:杭州话,心里不舒坦,像有带角的东西在作梗之意。角读“国”。
2实实牢:杭州话,很牢、很紧之意。
3吃得消:杭州话,吃得下,吃得光,喻对人对事能掌握。
4蛮牢靠:杭州话,说话做事很稳重,值得或能够使人信赖。
5汪凼踏空:杭州话,一脚踩空在水坑里,喻做事没结果,不成功。
6十八贱:指瘌痢头、麻子脸、独眼龙、斗鸡眼、歪鼻头、歪嘴巴、歪头佬、小耳朵、跷拐儿、肢手儿、六指头、缺嘴儿、刁嘴儿、驼背佬、黄胖佬、洋白佬、神经病、瞎聋哑等十八种有缺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