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拷瓦爿儿,在玉堂街上的饭馆里啤酒海鲜,吃得稀里糊涂后,便自由活动了。
宝生拎起吉他,叫上阿明、子荣、定富,荡千步沙去了。
雨儿早就停了,只是昏暮的天空灰蒙蒙的。他们到千步沙时,天还没全黑,平缓的沙滩上有不少人在戏耍。
大家脱了鞋儿,卷起裤脚管,涉到有点儿冷的海水里,玩得好舒畅。
因为下过雨之故,金黄色的沙儿有些濡滞,许多小螃蟹爬来爬去的。他们挖沙堆沙,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天渐渐黑了,海浪也渐渐大起来了。
浪头冲到沙滩上,退下去时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练,可惜没有月光,要是有,肯定会熠熠闪光,那景色就更美了。
涛声像仙师拨动了琴弦,节奏悠悠扬扬的,空山回音过来,交织起更美美妙妙的音曲。
他们玩够了,见不远处小岭头有座亭子,便拾级而上。
想不到的是,阿琴和她菜场里的三个女团员在上面望海听潮,这下宝生来劲了。
“阿琴,我们真当有缘分,又傍到一起了呀!”宝生似乎这两天没与套儿在一起,或许在外头不受拘束,显得有点儿骚。
阿琴见花壳儿1又粘上来了,白了他一眼,也没搭理他。
“阿琴,你严肃的时候更好看了——冷艳的美!冷美人比起笑美人,更叫人搁不牢,真当搁不牢!”宝生一屁股坐在她的旁边,两只眼儿眯笃笃2的。
“是小玲搁不牢你,还是你搁不牢她?”宝生与本菜场小玲谈恋爱吹了一事,早就传开了,阿琴喷了他一句。
“嘿嘿,性格不和。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了皇帝想登仙,何况我们这种俗人。”宝生脸皮是厚。
“我说你宝生呀,你往上头走的时候,门头先吃吃准,不要到时撞得血出拉污,懊悔来不及。”阿琴奉劝道。
宝生挠着头皮,一时接不上话来。这时,一个叫小惠的女团员上前,笑咪咪对宝生道:“我听说会吹拉弹唱的人,脑子里都是花儿经,见一个欢喜一个,搞一个掼一个。你生相儿蛮好的,像个奶油小生,嘴巴又甜,不会像他们那样说的吧。嗨,你今晚给琴姐弹个什个曲?唱首什个歌?”
“阿琴,你最喜欢听什个歌?”宝生这时才回过神来,拍马屁道。
“琴姐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了,你们不晓得,她舞儿都跳得木佬佬好的!”小惠抢着说。
“哦?阿琴还会跳舞儿,什个时候学的?哪里学来的?”定富的嘴巴张得老老大。
“肯定是从她上海老公那里学来的。阿琴,我说的对不对?”子荣道。
阿琴被他们说得脸孔又红了起来,微微点了一下头。
“阿琴,跳个舞儿给我们看看,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宝生拨弄了一下琴弦。
“这舞一个人跳不来的,还要有舞曲,没舞曲没感觉,脚步就踏不开。比如说你弹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慢四步的调子,在上海舞厅里,这种音乐一起来,脚步就自然而然迈开了。”阿琴道。
“什个叫慢四步呀?”宝生、定富异口同声地问道。
“慢三步你们懂不懂?”阿琴问。
“稍微有点儿懂,就是‘嘭嚓嚓’、‘嘭嚓嚓’。”定富摊开手儿,踏起步子来,像个吃饱了老酒要掼倒似的——确实,他今晚的老酒是满量了。
“‘嘭嚓嚓’是不错。其实舞有两种,一种是国标舞,舞姿、舞步要求高,花样多,难学难跳;另一种叫交谊舞——杭州人叫‘自由舞’、‘青年舞’、‘贴面舞’,或者直接叫‘劳保舞’、‘抱抱舞’,比较随意,没啥要求,只要吃牢节奏就可以了。这慢三步,正确的节奏应该是一慢二快,就是‘嘭——嚓嚓’、‘嘭——嚓嚓’,即第一步慢,后两步稍快一点。”阿琴很耐心。
“嘿!这‘嘭——嚓嚓’、‘嘭——嚓嚓’,我听起来好像就是我隔壁头两夫妻半夜里拷板儿的声音啊!”子荣真当口没遮拦,话语乱说。
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鼻里涕、眼泪水都出来了。阿明也一手捂着肚皮,一手蒙着嘴儿笑个不停。
“去!去!去!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介下流的!”阿琴生气了,坐到另一边去了。
“阿琴,你表生气,子荣格个赤佬头说话就是不看场合,大姑娘坐在旁边,如何搪得牢介种声音啊!”宝生像解围又像扇风似的。
又是一阵“咯咯咯”的大笑声,这笑声不但掩盖住了浪涛声,而且比浪涛声更欢快。
阿明初中毕业在玉泉搞活动时,看到过褚军与糖瓶儿跳过慢三,有点儿印象,被阿琴这么一说,糖瓶儿的脸儿就浮现在眼前了。
他试图把她与阿琴相对比,比过来比过去,觉得女人的美都是差不多的:五官端正、皮肤白晳、身材婀娜、凹凸有致、举止优雅。但糖瓶儿似乎在气质上略胜一筹,而阿琴在性感上则更吊人胃口。
而杨梅,兼二人之所长,长矮跟阿明配配刚刚好。只可惜,他和她不能并肩坐在海边,倾听海的绵语,叙吐海的情怀——尽管这晩没有月亮。
他又从“心”字中心一点联想到了那“◆”。杨梅说过那是佛记,那么它就代表着心了。在那雪夜里,在那温暖的小阁楼里,她把心都交给了他,任他细看,任他抚摸,任他亲吻,多么地可爱,多么地醉人呀!
今夜的“◆”,或许换成“骑驴人”了,这叫阿明不敢再细想下去,再想下去,唯能解脫痛苦,就是从亭中纵入大海了。
“阿琴,杭州的舞儿为啥叫‘劳保舞’呢?”
宝生像胶水般粘着阿琴不放,他的话儿打断了阿明纷乱的思绪。这“劳保舞”的叫法,阿明也感兴趣,于是也希望阿琴能够解释一下。
其实,男人喜欢谈b谈卵,说下流话,女人未尝不是如此,只是他们不那么直截了当罢了。因此,大家坐着,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吃着劳保、拿着低保或没事儿做的市井小民拎着录音机在广场、公园里跳,所跳的舞儿也没什个讲究,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所以就这样叫开了。”阿琴谈到舞,还是很来劲的。
宝生:“那么,杭州有没有舞厅呢?”
阿琴:“杭州工人文化宫里好像有个舞厅,我没去跳过。”
宝生:“以后有机会,带我们去学学。”
阿琴:“这个你们去问阿明。”
阿明:“问我?我不会跳舞,怎么要问我?”
阿琴:“我在西湖边,看到过好几次,有团组织在搞活动,一大帮人跟着音乐在跳舞,开心得很,我们团支部也可以组织呀!”
定富:“阿琴说得不错。阿明,柳浪闻莺近,你就组织我们到那里去跳。”
阿明:“可我们没录音机呀!再说出去总要有点经费,像喝喝茶吃盒快餐什么的,可团经费一个月也只有十来块,这怎么能行呢?”
阿琴:“你去想想办法。丙千很好说的,工会经费又多,叫他帮我们买只大点儿最好是四喇叭可用电池的录音机。我在想,天一热,又要熬油了,这事儿往年子都叫外头的人熬的,这任务今年我们团支部接下来。这样一个夏天下来,加工费少说说就有千把块,你看好不好?”
阿明被阿琴这么一说,心思就活佬佬3起来了。他打了一圈上虞牌烟儿,边吸边沉思起来。
阿琴:“阿明,团员、青年抱怨娱乐活动少,这次不少青年不能出来玩,牢骚怪话很多,说下次团支部再叫他们义务劳动就不参加了。所以我们团工作,不光光4要为团员想,也要为青年考虑。其实,跳舞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周总理他们都很喜欢跳舞的。”
子荣:“啊?***、周总理都喜欢跳舞的?真的?假的?”
阿琴:“当然是真的。”
子荣:“说给我们听听看。”
阿琴:“我在这里说说,你们外面不好去乱说的。抗日战争***在延安时,晩饭后空闲时,常去大礼堂跳舞,还有周总理、朱德、***等等人。那时跳舞的女人都是文工团的,年轻、漂亮,舞又跳得好,***常常乐而忘返。他老婆贺子珍受不了风言风语,一气他走了。这样,***便成单身了,这时江青就乘虚而入了。”
宝生:“哦?阿琴,你老公在上海,那么我们也可以‘乘虚而入’了。”
阿琴:“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回去还是抱你那个小娇娇吧!”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琴:“阿明,我说的那事儿你怎么想?”
阿明:“好,这事儿我回去和领导商量商量。”
宝生:“阿琴,你看,连阿明都听你了,男人都会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
定富:“今生不做风流鬼,阎王老爷拷屁股。”
子荣:“老子下回做大老板后,弄她个十七八个,弄不动了,再叫齐一桌圆台面儿来,吃吃饭、谈谈天也好!”
小惠:“你是想开联合国圆桌会议呀!当心弄过头了,得了毛病翘辫儿!”
大家又浪笑了——用“浪笑”来形容这时男女的淫笑,确实很贴切。可是,这浪在亭子下好笃笃地、无心无意地拍打着崖滩,这样去说它,实在是无辜不过了。
“阿琴,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没给我们做个示范步子呢!”定富酒气散了一点。
“其实,劳保舞中最好学的是连步,就是像走路一样连着走。”阿琴站了起来,精神十足地走了几步。
“耸起来了!耸起来了!”也许阿琴太有精神了,一对大波波晃动着,子荣他奶奶的眼儿也会盯,好盯不盯就盯住这个。
“阿琴,再走一遍,让我好好交看看!让我好好交看看!”宝生歪着头颈,看着阿琴的上身,一副耗候相。
“宝生,你连续弹‘嘭——嚓’、‘嘭——嚓’,这样走起来,你们很快就有感觉了。”阿琴落落大放,抓起定富的双手,张开来,在“嘭嚓”声中拉他走了几步。
阿琴的腰板煞括儿挺5,胸脯似乎也更高了,脚步儿和着节奏,柔无声息。这定富筋骨做得实实牢,也许皮鞋底儿上钉着鞋钉,像日本鬼子进城似的,一脚一脚踏得地上嘭嘭响,亏得天上没星星,要是有,也都要被震落下来了。
阿琴一个个带过来。阿明想躲过去,叫其他人先来,到最后该轮到他了,觉得别别扭扭的,摇着手儿还是不肯站起来。
阿琴叫他两声不见站起来,走上前来抓住阿明的手,拉了他起来。
阿明刚才还在笑他们那副细吊钵头的样子,这下子逃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你歪里八邋6作啥?站稳了,站直了,跟着节奏走!”阿琴的大姆手指在阿明手心上顶了一下,像个严肃的老师。
【注释】
1花壳儿:杭州人戏谑色鬼,同“花泡儿”、“花卵泡”。
2眯笃笃:杭州话,眯眼看人时的眼神含有发自内心的喜欢之意。
3活佬佬:杭州话,思想活跃之意。
4不光光:杭州话,不仅仅。
5煞括儿挺:杭州话,即毕毕挺。
6歪里八邋:杭州话,歪七扭八,此指人没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