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是去了上海,回来后再轮到熬油时,烫伤已愈合了,只是手背稍稍有点儿白。
也许是怕手儿难看,或者另有事儿,上一场舞儿她请了个假,这叫宝儿跳舞一点劲头都没有了,坐在边儿上低着头儿抽闷烟。
他盘算阿琴今天轮到熬油了,所以落班后,并不回家。确实,这场祸水闯得不大不小,如果是一般的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阿琴是他喜欢的人,万一她起了反感,那所动的歪脑筋就彻底糟完了。
阿琴拗宝生不过,让他看了一下手后,也不说什么话儿,就去做生活了。
她的愁绪似乎比上次更重了些,也不想说话儿,这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儿,叫宝生好是尴尬。他在她旁边旋来旋去的,兜来绑去地想和她说话,阿琴只顾自己熬油,有时还冷眼看他一下。宝生最后旋得没味道了,快吃中饭前,人影儿也旋得没有了。
录音机里在播放《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泉水叮咚响》等流行歌曲,平时阿琴蛮要听的,这天不知怎么了,似乎厌憎烦,叫阿明声音关小点,再关小点。
阿明晓得她心里头有啥个事体搁牢了,也不好去多问,吃好面儿后就去水池边汏碗筷。
“阿明,你今晚有没事体?”阿琴也来汏碗筷了,眼神很是忧郁,轻轻问。
“事体倒是没,怎么啦?”阿明道。
“能不能陪我到西湖边儿去散散心?”
“到西湖边儿去?阿琴,要是被熟人撞见。。。。。。”
“我们去远一点儿,不会有熟人撞见的。”
“那好吧。几点?在哪里傍头?”
“八点一刻,长桥桥边儿。”
阿琴转身走时,朝阿明看了一眼。
这一眼,叫阿明心跳都加快了。
杨梅也曾这样看他过,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似乎是从心底里射出来的情丝,要勾住另一个人的思绪,叫人浮想联翩,心旌晃动。
阿琴从来没有这样看他过,即便在海边救了她的命时。
阿明已大半年没与女人拷位儿过了,西湖的夜晚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遥远了,有些陌生了。这晚虽然说不上是正儿八经的位儿,但毕竟是个位儿呀!
而这位儿,阿明连做梦都没梦到过。阿琴是个有夫之妇,而且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小孩,杭州城里姑娘儿有的是,再怎么找不到对象,也不会去找比自己大五岁的人呀!
何况阿明年轻得很,机会多的是,再是个穷,再是个有缺陷,这棵树儿总会有一只鸟儿来停的。一旦路上被熟人遇见,这勾引有夫之妇的事儿传出去,叫他以后怎么做团支部书记?怎么再找对象呢?
阿琴平时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的,这主动约他,是不是寂寞难耐想红杏出墙呢?还是确实有苦衷想找个人儿倾吐倾吐?不管怎样,她的胆儿够大的了,而阿明自己都觉得哦子疙瘩1,怎么会稀里糊涂答应她呢?
要不是阿琴那忧郁的眼神,尤其是她遍身蓬勃的魅力,阿明真想反悔那个答应。
但随着时间的临近,他反而有些等不及了,连吃夜饭心思都没有了,就像去年的雪夜要赶去见杨梅一般。
新月如弓,挂在碧霄里,那光亮涂抹得湖波像鱼鳞片儿似的,一闪一闪的很耀眼。杨柳条儿在微风中斜斜的,轻拂着水面,很是温柔。远处的山岭朦朦胧胧的,上面飘浮着几片淡淡的云儿。
天气热之故,苏堤上还有不少人在纳凉。他俩翻过了映波、锁澜、望山三座桥儿,才在柳树下找到了一张他人刚刚离开的空椅子。
也许卖菜要蹲起蹲倒,穿长裙子拖脚抹地不方便,穿短裙子可能要泄露春光,阿明没看到阿琴穿裙子过。
即便是跳舞,或许教人时怕进进退退踩裙子,她也总是穿着长裤儿来。
这晚令阿明感到惊讶的是,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来了。杨梅最喜欢穿连衣裙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杨梅了,直到她骑近桥头时,才看清是阿琴。
他俩将自行车搁好后,阿琴用帕儿抹了一把椅子,便坐了下去。阿明虽然找过对象,但还不是个情场老手,面对着如花似玉的小嫂儿,站在湖边有点儿局促。
“阿明,坐呀!”
阿明听到了招呼,那声音嗲答答2地,就像春风吹到了心里头,骨头都要酥了。就在他迟疑的一时间,一只热烈烈的手儿拉起了他的手。
“坐呀,站着干啥?”
阿明被拉着坐了下去,立即闻到了一股玉兰的清香——这醉人的香气他好久没闻到过了。
“女人就像一朵花。”他马上想到这句话了。
确实,这时的阿琴,就像一朵灼灼绽放的桃花,要是换个杨梅,此刻的阿明,绝对不会低着头儿,紧张得手心儿要出汗。
“阿明,你闷着脸儿作啥?”
“阿琴,我有点。。。。。。”
“有点紧张?”
“是的,是的。”
“你兔儿没出过呀?这么紧张作啥?怕我吃你呀?”
“阿琴。。。。。。”
“阿明,你不要紧张。其实今天我约你出来,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儿。”
阿琴站了起来,走到了湖边,折了一支杨柳条儿,撩起裙子,蹲了下去,在水面上飘过来,飘过去,然后回坐了一下。刚才有一尺的距离,这下几乎傍着肩膀了。
“西湖边儿的风好凉快呀!我好久没来坐了。”她低着头儿,揉弄着杨柳条儿,忽然抬起头,朝阿明看来,满眼忧郁的神色。
阿明正嗅闻着她秀发的香气,像和杨梅坐在一起,有些痴痴醉醉的,目光忽然撞在了一起,那神色叫他有点受不了,连忙转过脸去:“嗯,是很凉快,城里太气闷了!”
“阿明,你和你那个女朋友来这里约过会没有?”
“我们常常骑车来兜风,有时也会坐下来聊聊天。”
“阿明,有些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邻居关系不好,大人又反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我看郦凤很吃对你的,言谈举止,特别是那眼神,我们一看就都有数了。你对她有没有想法?”
“郦凤?我好像没有感觉。”
“为啥?是不是她不够好看?”
“阿琴,你知道,男女在一起,要有缘分的,就像你和你老公,离开得那么远,还结婚了。”
“别提他了!”
“别提他?阿琴,近段时间来,你好像变了个人儿,很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和他吵架儿了?”
“不但吵,还打了。”
“哦?”
“所以今天约你出来。有些事儿,闷在心里,没处说,很苦。”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跟她也好说呀。”
“阿明,说实话,我阿爸嗜酒如命,半斤高梁下去,歪着头,瞪着眼,手指着,我们姐妹不要说顶嘴儿,就连话儿都不敢说了。我老公来杭州我阿爸厂里实习时认识的,我阿爸觉得上海佬好,硬逼着我嫁给了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如此,这也就算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阿明,男人是不是都花的?”
“男人花不花,还是要看生性的。不过,从我几个小兄弟来看,总是花的多。”
“就像宝生,有了对象,还想偷吃桃子,这种人骚不拉几3的,最靠不牢4,跟胡喊喊抬棺材的人搞七捻三,一定会出事儿的。你稳重,嘴巴又紧,做事有分寸,有主见,和你谈谈心,说说苦,不会出事的——我最怕风言风语了!”
“‘风言风语快如刀。’老话不会错的。”
“我老公从奴隶到将军,在我怀孕后,就勾搭上了他车上的女导游,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我是在上海的舞厅里寻到他们的,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抱在一起。东窗事发后,他不但不和她断掉,还在外头租了一间屋子,借口外头旅游要几天才能回来,同我躲猫猫过儿。孩子的抚养费也要七催八摧,才寄点儿回来。这次我去上海,又吵了起来,他拔出拳头拷我,鼻血都被拷出了,后来被他大人拉开了。阿明,你说我们介套的日子急个套过?”
“你好叫他的户口迁到杭州来的,或者你迁过去。”
“当初他牛皮十大,说在上海有路道,把我的户口迁过去,结果还是在做梦。”
“那么他迁过来。”
“他哪里肯!说杭州小地方,找不好工作,挣不来钞票,哪里比得上上海好。”
“事情既然这样了,你打算急个套办呢?”
“他说我再碎烦唠叨5,弄不灵清,就跟我离婚。我阿爸老思想,一根筋,一听到要离婚,老酒食饥饱了,就拍桌子,搡凳儿,喉咙响得像打雷,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了。”
“阿琴,真想不到你的日子会过得介罪过。”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儿我现在真正体会到了。”
阿琴又站了起来,走到翠绿、紫红相间的枫林中,轻摸起片片小叶儿来。
月光洒在她亭亭玉立的身上,那茕茕孑立的样子,仿佛是琼宫谪降尘世的仙女,阿明看着,陡然生出怜意来,不自禁地走了上去。
“阿明,来,送你一片枫叶!”阿琴摘下一片红枫,拉开阿明的手掌,轻轻地放了下去,然后弯下腰儿,呵了一口气,吹在了枫叶上。
阿明看了一眼枫叶,再抬起头来看阿琴时,看到她此刻的眼中,已是盈盈一池秋水了。
“阿琴,你怎么啦?”阿明看到那满含凄恻的泪光,六神顿时无主了。
“阿明,自从你在普陀山救了我的命以后,我的一颗心儿就好像分成了两瓣,一瓣在家庭,另一瓣随风飘呀飘,飘得很遥远,飘得佷荒唐。有时我竭力想把两瓣合起来,对得起这个家,可是,那一瓣似乎不属于我自己了,而是像天上的那片飘去的云,无论怎么喊也喊不回来了。”
“阿琴,那是我凑巧在你旁边,活着就好,你不要想得那么伤感。”
“阿明,大家都说你这人直竿竿的,像邓格拉斯,看来还真有点像的。”
“呵呵。”
“阿明,我看你拜菩萨拜得很虔诚地,你相不相信有因果报应?”
“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么善恶急个套区分呢?”
“做好事,就是善;做坏事,就是恶。”
“那么,我老公做的坏事,该得到还是不该得到报应?”
“这个。。。。。。”
“阿明,时间不早了,不说这些了。我最近心头里憋得慌,写了一首小诗,你回去再看,多多指教。”
“阿琴,你是正宗的高中生,我是半路出家的,哪敢班门弄斧?”
在从北山街回家的路上,阿明说起小王要求入团的事,阿琴似乎不太乐意。也真是的,假如团里组织到外面去跳舞什么的,屁股后头跟着个跷拐儿,这味道不好。
“阿琴,脚跷不是他的错。他要求上进,更重要的,人生不能没有朋友,如果生活在孤独中,这对他来说,就痛上加痛了。”
“那好吧。国庆节前,我们吸收几个青年入团,小王算一个。”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送阿琴到了营门口,阿琴说不用再送了,阿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注释】
1哦子疙瘩:杭州话,傻到失去理智之意。
2嗲答答:杭州话,同“嗲兮兮”,女人说话很好听之意。
3骚不拉几:杭州话,很骚之意。
4靠不牢:杭州话,指人说话做事不可信赖。
5碎烦唠叨:杭州话,同意相叠,加重“唠叨”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