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塘路边饭店吃饭时,阿明还在困惑。这萝卜、香蕉真的2分5一斤收购来的,那么本钱是112.50元,农民叫子荣拿回去155元,那么跃帐有42.50元,假如王书记和周经理对半分,也跟他一个月工资差不了多少了,而且几乎是不化力气的。
在他的头脑里,他认为这是投机倒把行为,抓住是要吃铐儿的,但眼下似乎很少提“投机倒把”一词了,而提得更多的是“搞活流通”,这个弯儿阿明一下子还是转不过来。
改革开放了,国家号召奔四化,奔富裕,小老百姓做点小生意也是不错的,但你王书记和周经理的政治面貌不说,损公肥私总是不应该的吧。毎次大会小会,都要教育职工如何如何积极上进,自己却暗罗罗在做这种事儿,这叫阿明真当想不通了。
子荣:“阿明,你吃闷酒作啥?这种事儿没啥个好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儿你还没数不帐1呢!”
阿明:“啥事体我没数不帐?”
子荣:“今年夏天团支部是不是不熬油了?”
阿明:“是的。”
子荣:“你晓不晓得是啥原因?”
阿明:“领导说为了安全起见。”
子荣:“阿明,你真当太直竿竿了!今年承包给外头的人,涨到3分一斤,是不是?”
阿明:“说是物价涨了,加工费也要相应提高些。”
子荣:“这是说给木头听听的,其实,背后塞都塞饱了。”
阿明:“子荣,这种事体不好乱说的。”
子荣:“说你没数不帐,你还真当没数不帐!好了好了,不同你说了。阿明,你不要闷着头儿只读书儿,人情世故也要多了解了解——老子不塞东西,说不定现在还在豆芽菜工场孵豆芽呢!”
定富:“子荣说得不错。阿明,现在办事儿不像过去了,都要烟酒开路的,你想爬上去,要学点儿。你知道的,我们修车的那家店是周经理的弟兄开的,上次这汽车的方向盘螺丝数微子有点松动,调颗螺丝或修一修,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他就叫老子去把整个方向盘调掉,空头白劳化了300元。还有蛮好的轮胎也都去换掉,嘴巴上说是为了安全,蛮好听的,其实回扣都拿饱了。这些我们心中都是有数帐的,不敢说而已。现在提倡的是勤劳致富,像今天这种挣外块,也算勤劳致富吧。我们坐着不动脑筋,再下去就成十六光2了。”
回到中心店,阿明更加困惑了。他摸摸袋儿,夯不锒铛也没有50块钱儿。先前在家吃隑饭3,还交给大人2、3块叫他们去存银行。现在不同了,自己在外头吃,开销大,几乎存不起钱儿来了,要不是小兄弟们聚会少了,说不定这50块钱儿也早就燎掉了。
他不由得想起小洁的话儿来了。有铜钿,日子确实会好过,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自家已有了工作,而且又是个团干部,再去摆地摊儿,这如何行呢?而像王书记、周经理的所作所为,他更是嗤之以鼻。
记得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小商小贩要是不收起摊儿进单位,街道、派出所一大帮人就会围着摊儿,叫你想摆也摆不下去。一转眼的功夫,又允许个体经济存在了,世事的变化也真当难以预料。正因为改革搞活了,锡顺又动起了卖豆腐的念头,他是小商贩出身,自然还是喜欢现挖入4的。
阿明想来想去,书是“熊掌”,钱是“鱼”——“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他刚学过这篇古文,默念着,觉得子荣、定富,还有小洁,有点鼠目寸光,都俗了一点。
“堂堂团支部书记,去摆地摊儿,面子都没有了!”他暗忖道。
胡乱吃完晚饭,刚回进中心店,小露就进来了。
“阿明,你白天到哪里去了?我来看了好几次。”
“哦,不好意思,我去了趟富阳,不知道你白天要来的。你昨天生日?”
“是呀!是小洁来告诉你的吧。她还帮你洗衣服,是不是?”
“小洁蛮热情的,我真当难为情死了。”
“她热情?哼!你怕难为情,还会叫她洗吗?”
小露说话好像带着气恼,还有点儿责怪的味道,阿明不尴不尬的,叫她坐,她也不坐。
“小露,今天你一个人来,小洁呢?”
“你是不是想她呢?”
“想她?小露。。。。。。”
“你想她,直说好了!”
“小露,我没想她呀!”
“没想她,提她作啥?”
“提她?”
“你是不是还想叫她洗棉被?”
“。。。。。。”
阿明被她昂呛呛的话语搞糊涂了。“十八岁的姑娘儿怎么会什个套的!”他忖道,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生怕她的嘴巴翘得更高起来。
“阿明,你们是不是还说了木佬佬话语?”
“是谈了些天儿,就是去红太阳摆摆地摊儿,挣点外快什么的。”
“你们蛮有天谈的噢!”
“随便谈谈,也没谈啥西。”
“阿明,有没有东西再叫我做了?”
“该做都做了。明天你去考的时候,题目要看清楚,表心急。会做的先做掉,吃不准的先放一放,回过头来再做。都做完后,有时间再仔细检查一遍。祝你考进!”
“考得进考不进我都无所谓的,除了电视机厂,比它好的单位不是说没有了。”
“国营企业总比我们集体企业好,比方说,我是集体性质的职工,想调到全民单位去,就调不来。有一次,我想去报考日报社,就因为是集体人员而被拒之门外。小露,你姆妈不会弄错的。”
“好了好了,你们都蛮会烦的!我脑子还有点儿胀拔拔5,我回去了。”
“你昨天喝多了,今天早点儿去困搞,明早好考试。”
小露拿起簿子就走了,阿明坐着打起呆鼓儿来了。
小洁帮他洗衣服,是自愿的,又不是阿明硬要叫她洗的,你小露生啥个气?而且小露的话语里头,酸几几的有点儿醋味,他们才认识没多少日子,这吃起醋来会不会太可笑?
“伢儿脾气!伢儿脾气!”阿明最后给小露下了结论。
礼拜三的晚上,小洁拿着衣服来了,小露跟在后头。他俩脸孔都肃肃起的,不是太好看。
小洁把衣服一件件放在报纸上,小露靠在墙上,都没说话儿。
“小露,考得急个套?录用通知是不是还没来?”阿明关心的还是小露的工作。
“马马虎虎,等通知。”小露冷冰冰的。
“考好了,放松了,我拿录音机出来,你们跳跳舞。”阿明看气氛不太好,想化解一下。
“阿明,不用了,我马上要回去了。”小洁道。
“介早回去作啥?”阿明不解。
“家里头还有点事体,下次有机会再来玩。”小洁边折塑料袋,边道。
他俩走后,阿明心里头总觉得不是个滋味。看来这衣服一汏,似乎叫他们两姐妹产生些矛盾出来了,至于究竟为啥,姑娘儿的心思他也不是吃得太准。
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接到了小洁打来的电话。
“阿明,我是小洁。”
“小洁,是你呀!谢谢你帮我汏衣服,过几天我请你们吃饭。”
“不用了,不用了。黄梅天到了,你衣服要多晒晒,还有棉被都实实硬了,也要汏一汏,晒一晒。”
“我有数了。小洁,你们好像不太高兴,这到底为啥?是不是因为我?”
“没啥事,没啥事,小露就是什个套的脾气,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是不是你给我汏衣服,她不高兴了?”
“那天礼拜天下午来,你不在中心店,我们聊着聊着聊到了汏衣服,我说你蛮罪过相的,衣服出污花了都不晓得,小露听了就不高兴了。我们争了几句,她说我对你有想法,后来我就回去了。”
“哦,那天我坚持不叫你去汏就没事了。”
“阿明,这又不是什么大不的事儿,你帮她辅导,我帮你汏汏衣裳,蛮正常的,也不知道小露怎么想的。”
“她从小是不是宠惯的?”
“她外婆外公欢喜她一塌糊涂,应该是吧。阿明,不多说了,你自己三顿饭管管牢,外面的饭菜不卫生,要注意,读书不要读得太吃力了。再会!”
小洁挂了电话后,阿明东想想,西想想,觉得两姐妹还是小洁懂事点,小露还小,还很天真,好在辅导已结束了,他也不用再操心了,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了。
过了几天,蒋阿姨在窗口对阿明说,小露已被录用了,马上就要去上班了。她在窗台上放了两只梨儿,谢了阿明好几声。阿明也为小露高兴,感到自己的力气总算没白费。
黄梅季节一忽儿开太阳,一忽儿下雨,闷热得很。墙上都泛出污霉点儿来了,还有大大小小的螟蚣、香烟虫从天井里爬进来,在墙上墙角里乱爬。阿明小时候曾被螟蚣咬过,吃过苦头,一边看书,一边提心吊胆的。他把火钳放在身边,随时随刻好对付螟蚣。
这几天永珍经理眼眶有点肿,有点红,坐在办公室里闷声不响,好像生着很大的气。
下午没人的时候,阿明悄悄问汪会计:“汪会计,永珍经理这两天作啥了,话语也不说,好像在生闷气。”
汪会计同阿明还是蛮好说的,她身子朝前伸上一点,幽幽交6道:“阿明,永珍经理哭了好几场了,你没数帐吧。”
“为啥原因?”
“豆芽菜工场的天井里造了两层楼的简易洋房,你是晓得的。王书记、六指头,还有各家菜场的正、副经理都分到了一间50平方(现此地段的房价每平方8到10万),旧房是不腾出来的。有两个副经理家里住房不要太好,如果不塞给头儿东西,根本不应该分到。永珍经理没分到,她气是气在她是支部成员,王书记、周经理是瞒了她做的。现在房子分好了,她去要求,哪个人还肯再让给她?王书记快退休了,现在做出来的事儿不像过去了,一个人说了算,那个敢去反对一把手。他在走前,好捞当然要捞一把。”
“能不能分到房子是一回事,不商量擅自分房又是另一回事。永珍经理认得没几个字儿,哪里弄得过他们。”
“其实,永珍经理她老公在造纸厂也分到过房子,惠民路口的旧房子没腾出来,不应该再分,她也想退休前捞一套。阿明,现在思想有点儿乱了,大家都在动脑筋捞好处,变得势利起来了。”
“捞吧,捞吧,反正也轮不到你我。汪会计,这分房应该同工会搭界的,丙千为啥没分到?”
“丙千只晓得捧着书儿看,表有事体的,或许也是瞒着他的,说得难听点,工会是摆摆在那里的。阿明,这事儿在这里你我说说,外面千万不好去传的。”
“汪会计,你放心,我不会去传的。”
阿明联想到富阳的那一趟,喉咙口像有七八只虫子在爬似的,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难过死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他在给新职工上“五讲四美”课时所批判过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一想起这句话,阿明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注释】
1没数不帐:杭州话,同“没数帐”,心中无数之意。
2十六光:杭州人对十五号发工资十六号就用光的人叫法。
3吃隑饭:杭州话,白吃大人的饭。隑读“该”,依靠。
4现挖入:杭州话,当天贩卖东西,当天就有现金(利润)收入。
5胀拔拔:杭州话,头昏脑胀之意。
6幽幽交:杭州话,轻声说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