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被麻将声吵醒后,阿明的睡眠差了很多,不是他爱管闲事,而是每到深更半夜,都会不自主地竖起耳朵来。
这搓麻将,几乎天天有的,不但有潘书记、郑经理、施老板的声音,也有六指头、小蔡、小徐、敏儿等人的。施老板自到杭州来开店后,就住在楼上的宿舍里,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如今变成了赌窠,这是阿明没想到的。
白天里他看到领导,不像过去那般真尊敬了,而是点点头弯弯腰装出尊敬的样儿,肚皮里却有股火儿要喷出喉咙口来似的。他恨他们迟迟不分配房子,恨他们把自己当耳朵似的撕来撕去。
有个雨天的一上班,潘书记也许麻将搓好后没回家去,就叫他去补自行车胎儿,补好后再去官巷口的新丰小吃店打包买4只肉包子、一碗馄饨来。阿明被斜风细雨淋得了滥滥湿,像个狗腿子似的忙进忙出,回来后没听到一句好话,而是被他说了一通,说厕所为什么老是臭烘烘的,是不是阿姨没打扫干净,要阿明把这事儿好好管一管。
“阿明,你来办公室一下。”
这天天气很是燠闷,阿明没困好,脑子昏沉沉的,恰好泮矮子出去开会了,便对着隔墙眯着眼儿微晃着头儿打瞌冲。小俞副经理进来喊他,他以为有工作安排,便拿起笔记本随他进了经理室。
潘书记、郑经理都在,抽着中华牌过滤嘴烟儿,喝着滴绿光青的龙井茶儿。
潘书记的脸孔圆滚滚的,总是红光满面的,但这天眼里有些血丝,似乎熬夜熬累了。他弹了弹烟灰,也不叫阿明坐,便开口先说道:“阿明,你的入党问题党总支昨天下午召开四个党支部已经讨论过了,与会的人举手同意了,只有一个人不同意。”
“潘书记,哪个不同意?”
“阿明,这你就不要问了。他说你在环湖接力赛上做假,有没有这回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门角落头喳污天总要亮的。阿明的头脑“轰”地炸开了,脸孔顿时血沥大红,蒸笼鼻头马上沁出汗珠儿来,张着个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明,我们党是坚决不允许弄虚作假的,这是原则性的错误,你应该知道。另外,他还提出了几条你的缺点,比如上班自由散漫,养花儿,看闲书,打乒乓,打瞌睡,等等。所以,党总支决定继续对你考察,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思想包袱,发扬优点,克服缺点,继续努力,早日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党员。”
阿明觉得领导不追究他弄虚作假的事儿已蛮让路1了,至于后面的几条缺点,明显是那个畜生在找茬子,但大把柄被人抓牢了,多解释多臭,便低着头儿闷声不响。
潘书记在说话的时候,郑经理在粉红色的考勤证上写东西,这时抬起头来,交给阿明一张考勤证,又从抽屉里摸出两把钥匙,道:“缸儿巷1号203室,23平方。”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阿明接过考勤证和钥匙,整个身子几乎要弯到桌面了,刚才的沮丧瞬间被喜悦冲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从袋儿里拿出蓝西湖烟儿来敬他的领导一支,但看他们抽着的,一想自家的香烟实在太老糟2了,便缩回了手儿。
“阿明,想值班,继续值;不想值,就搬进去。邻居之间要和睦,特别是自来水是四户人家共用的,要礼让他人。”郑经理递了一支中华牌烟儿给阿明。
“领导放心,这个我有数。”阿明感到自己接烟儿的手也在抖了。
“还有,大家都在等着吃你的喜糖了,老大不少了,也该抓紧抓紧了。”郑经理似在开玩笑,朝阿明呵呵一笑。
“谢谢领导的关心,谢谢领导的关心,这事儿我会抓紧办的。”对象还不知在哪个地方飞哩,阿明只能阳奉。
中午一下班,阿明便如同风火神似的风风火火地赶回劳动路,把这一天大的喜讯告诉了姆妈。莲子满脸喜色,丟下围裙、袖套,封好煤炉,急不可待地要去看房子。
阿明掼下碗盏,抹了把嘴,叫姆妈坐好了,便带上她一路往缸儿巷骑。
缸儿巷在清泰街水漾桥边,夹在中河和光复路(即光明路,已恢复旧名)的中间,四米来宽百五十米长的巷子木房泥墙,北通官巷口,南接河坊街,老底子也算是个闹市区。据说明末有个文人叫汪然明的,写了不少诗文,然家三遭火烧,便买了不少水缸盛满水以备救火之用,巷子因而得名。
穿出羊坝头,光复路口章其炎老先生写的“得意楼”三个字儿赫然入目。再上去二三十米,有一家酱酒店,阿明分到的房子就在这家酱酒店的楼上。
水漾桥之东叫清泰街,之西叫开元路,缸儿巷在桥西头,而大门是朝东开在小巷子里的,门旁的小屋子里有一个一米直径的炮仗炉子,那是一家开水店。打开木门儿,楼梯上面黑漆漆的,一踏上木板阶梯,板儿便吱嘎吱嘎直响。扶着板壁走到大半时,必须弯下腰儿来,不然头就要撞在横梁上。
上去后,阿明划亮火柴,找到了电灯泡的开关拉线。拉亮一看,是个五六米见方的公用厨房,水池贴砖墙傍木柱,旁边有一扇没有扇门的窗子,离着后头高高的墙壁半尺左右。光线被这堵墙挡住了,所以整个厨房黑咕隆咚的。
进了203房间,豁然开朗。朝南有五六扇破旧的立地门窗,玻璃窗上装饰着“◇”型的木条儿,有点儿古色古香的样子。打开中间的两扇门窗,有一条一尺来宽的窗廊,外面有木头护栏。门窗两边,左一棵大梧桐树,右一棵小梧桐树,中间正好能照进阳光来。站在窗廊上,下面的马路上车来人往的,倒也热闹。
203和204中间是用纤维板隔开的,为了让204有个门儿进出,在203这边割了个一米见方出去,所以方方正正的203缺了一只角,且在离纤维板一米处,靠近门边有个木柱,这又使203破了相。
“阿明,地段不错,朝向也好,跑跑走走、晾晾晒晒的都方便,就是一没厕所,二没自家厨房、水池,喳喳烧烧、洗洗汏汏很不方便,还有这柱子,进门就看到,木佬佬不舒服。”莲子很高兴,但又有些不满意。
“姆妈,能分到房子已是菩萨保佑我了,我十分满意了。”阿明确实已满足。
“那另几间房子分给谁了,你晓不晓得?”
“这个我没问领导。”
和姆妈谈了些天,阿明要送姆妈回去,姆妈说自家会坐公交车回去的。到了楼下,阿明正掩上门儿,撞见江书记来了。
“阿明,你来看房子?”江书记十分肥胖,肚子大得了要吓死人,他瘪塌塌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儿,肥头大耳上有点汗出出的。
后头一辆三轮车,装着凳儿椅子、锅子缸罩儿什么的,他老婆、儿子、女儿推着踏着,转进巷口来。
“是的是的。江书记,我早上拿到钥匙的。你也分到了,搬进来住了?”阿明以为江书记也分到了。
“我没分到!201室10个平方和202室8个平方这两间小房子分给六指头了,203室23个平方分给你了,204室25个平方分给敏儿了,205室22个平方定不下来,我先搬进来住,看他们敢对我急个套?”江书记气吼吼道。
“那你没钥匙,急个套搬得进去住?”阿明惊讶不已。
“楼梯门钥匙我有,房门一脚踢开就进去了!”江书记从腰间吊在绳儿上的钥匙打开门儿,与子女们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了上去。
阿明想起来了,江书记原是这儿中心店的书记,大门司匹灵锁儿没换过,他留了一把。正想间,只听得楼上砰的一声,显然门儿被踢开了。
莲子好奇,要上去看,阿明也随着上去了。那是在楼梯右边的朝东的房子,长方形的,没有窗廊,但下面是缸儿巷,没有树儿遮挡,倒也亮堂,只是窗边有个烟囱冒着烟儿,还有开水店热烘烘的气儿钻上来,这有点儿不舒服。
莲子同江大妈聊起话儿来。这江大妈五十出头些,生得很是清秀,老家在安徽绩溪,所以带着安徽口音,说起话来耐呵呵3的,一张脸儿总是微笑着。
这头江书记则把阿明拉到一边道:“阿明,昨天下午公司开党总支会议,讨论你、敏儿还有几个正、副经理的入党事体,你的入党,四个党支部都通过了,就是泮矮子一个人跳了出来,说了你一大堆坏话,看来要搁到下一批了。泮矮子是个搬是非嚼舌头的人,今后你要防着他一些,不要到时吃亏了都没数不帐。”
“江书记,这个潘书记早上已跟我谈了,虽然他没说出这个人是谁,但我猜猜就是泮矮子,我有数帐了,谢谢你了!”阿明按捺住怒火。
“阿明,我搬进来的事儿你回公司后不要去说。后头他们晓得了,也不敢赶我出去。他们如果要弄得我饭吃不入,我就叫他们污喳不出。”
“江书记,你放心好了,我这点儿做人的数帐还是有的,不会去说的。”
“阿明,你晓不晓得头儿们蹦进打出在忙啥西?”
“这个我不晓得。”
“其实他们在搓麻将打老k搞赌博,还弄女人搞腐化。他们赌博赌得多大,你一个月的工资没他们一场麻将好搓。那刘三姐为啥被调到西雅咖啡馆去当副经理,她已经被郑经理钓牢了。我不是在诬陷郑经理,杭州有些东西有,他们为啥还要一起到外头去采购?这出差到外头,暗中的扣儿4难查又多不去说它,房间虽开两间,困都困到一个房间里去了。”
“有格种事体的呀!”
“阿明,我晓得你嘴巴蛮紧是个没心计的人,所以实话同你说。施老板其实早在我做中心店书记之前就认识的,是我牵线搭桥给公司的。牌桌上、酒桌上他们玩畅了,喝多了,忘乎所以,牛皮哄哄地会露出真的口风来。现在在官巷口景阳观的楼下、众安桥边的庆春卤味店又开出两家烤禽店来了,生意好得了一塌糊涂,这你是晓得的。或许分赃不匀,施老板有时到我这里来发牢骚,叹苦经,虽然他不肯实说烤禽的利润如何私分一部分给他们,但我听得出,那事实肯定是存在的。所以,如果他们在分房子上想卡我,我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的!敏儿是郑经理的小弟兄不说,六指头在你们中心店时就分到了一套在豆芽菜工场上头的房子,为啥他又能分到?如果不塞饱给他们,哪里轮得到他!”
阿明赶时间跌死绊倒地回到公司,一看到捧着茶杯颠几颠几的泮矮子,头毛痱子都触起来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两只眼儿如同孙悟空的眼儿要喷出烈焰来了。他越看越恨,恨不得给他吃两个巴掌,或者一脚把他从窗口踢下去,但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房子刚到手,江书记如果吵起来,泮矮子再一跳,或许还会节外生枝,于是便忍了下去。
只是刘三姐被郑经理钓牢做翻了,这点阿明也曾想到过。日久必能生情,男女摩擦必能擦出火花。郑经理和刘三姐你是干柴,我是烈火,退一步说,咖啡馆是夜里头做事面5的,三更半夜里风里雨里送来送去也送出感情来了。
“哪只猫儿不偷腥?哪只老鼠不偷油?”
“天下没有独卵,也没有独В。”
阿明躺在床上,迭声长叹。
在定富、子荣、宝生、小王的帮忙下,阿明从家里、公司里拉了二车东西到了缸儿巷。秋风要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有了自己的草窠了。
他在自家的门口装了只40瓦的电灯泡,照得公用间亮亮的;水池边靠自家门旁放了张从学校里讨来的半新旧的课桌儿,桌底下放煤饼、火钳;用空心砖头搭了个灶台,稳当当放上一只新煤炉;板壁上又叮叮当当钉了几件挂钩,挂上戗锅刀、剪刀、洗帚、淘箩什么的。
三尺半的棕绷小床上,拉起了蚊帐;窗廊上也拉了根铁丝儿,好晒衣服;一张从劳动路搬来的旧写字桌靠窗而放,上面摆满了笔砚、书儿,旁边放一只竹制的书架儿;旧条凳、旧竹椅、小凳儿什么的,随处随放。
阿明在外混荡多年,从未感到家如此温馨、自由过。夜幕降临后,窗外的月亮圆圆的,皎洁的光亮透过梧桐树的叶儿照在桌儿上,随着叶儿的移动而忽明忽暗;马路上也渐渐没了声响,隐约可听到蛐蛐儿的叫声从巷子口传上来,给他添了些人生的遐思。
他磨浓了墨,提起了笔儿,屏气凝神,在洁白的宣纸上挥毫直书三个字——“游鳞斋”。
【注释】
1蛮让路:杭州话,很客气之意。
2太老糟:杭州话,很差之意。
3耐呵呵:杭州话,不急不慢、温和之意。
4扣儿:杭州人对回扣(卖方从利润中拿出一部分送给买方的好处费)的叫法。
5做事面:杭州话,即做事情。